冷宫萧索,连屋檐上的雪都比前几日厚了几分,只是仍旧关上了院门,不容许外人进入。
萧长风笼了笼身上的狐裘大衣,踏着雪上前敲门。
“小殿下,小殿下。”
不多时,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漆黑的眼睛。
萧长风知道,是晏白木。刚要开口,就见到门刷的关上,掠起的风惊动了屋檐上的雪,簌簌落了一层。
顿时,萧长风的头上肩上堆了几个雪堆。
他默默伸手掸下雪。
果然,刚刚躲过的雪球还是会以另一种方式,落在他的脸上。
“小殿下,我受太子相托,来授你诗书。”
他又重新敲了门,讲明来由。
没有动静。
他忽然想起了那日晏白木饥饿时的样子。于是又添了一句,“我还带了糕点。”
“哗——”大门瞬间打开,萧长风毫无意外地又成了雪人。
拂去脸上的雪,看着门后的少年,有些话到了嘴边又默默咽了回去。只是在心里重复:眼前的人是怀卿的弟弟,他需要温柔些。
“麻烦小殿下下一次轻点开门。”
晏白木抬起那双漆黑如浓墨的眸子,定定盯着他,半饷没说话。
但萧长风意外地看出了那里面的冷漠和不屑。那模样好像在说,如果不是因为糕点,他压根不会开门。
“糕点呢?”
晏白木从上到下打量着萧长风,除了怀里那只又怂又懒又丑的猫,他没看到这个人身上还有其他冒热气的东西。
“臣叫人提着呢。”
晏白木眼皮都没动,伸手就要关门。
萧长风急忙拦住他的手。刚一摸上去,就要下意识拿起来。
太凉了,好像那日飘落的雪。
不过萧长风克制住冲动,将手覆在晏白木的手上。虽然冰冷,但并非不可捂热。
晏白木眉头紧了紧,想抽出手,却被对方温柔却不失力气地握住,眼眸登时一颤,愣愣盯着那只手。
忽然,那只手松开,冰凉的空气再次袭来,晏白木垂下眼皮。僵在空中的手默默收到身侧。
紧接着,头上突然投下一道阴影,狐裘大衣落在身上,将躯体包裹着,抵御住外界的寒风。
是比鹤氅更柔软的温暖。
“小殿下还未及冠,可不要冻坏了。”
萧长风感知到晏白木的凉意后,才想起对方衣衫的单薄。
看着少年裹着狐裘大衣,多了几分怀卿少年时的模样,眉眼不禁软化几分。
忽而想到当年怀卿冬日里最爱抱着手炉,于是将怀里的雪梅放到对方手里。
“小殿下抱着,能暖手。”
晏白木看着手里的猫儿,皮毛比先前水灵多了,也长大了些,倒是依旧怕他。
缩在他的掌心处不敢动弹,只会用那双怯怯是猫眼睛看他。
他想揣在怀中,因为温暖,可看到手上的皲裂冻伤,又觉得丑陋得紧。
于是把雪梅扔给萧长风,冷冷道:“太丑,不要。”
猫儿被扔回来,萧长风连忙接好,听到晏白木的话,抱起雪梅翻看。
黑白相间的猫儿,猫眼睛水灵灵的,身上也是肉乎乎的,脚上的粉红肉垫更是像极了梅花,怎么也说不上丑。
看来小殿下生存多艰,连审美也出了问题。
“大人,大人。”
萧五终于来了,手上还提着萧长风和晏白木心心念念的糕点。
“小殿下,糕点到了。”
萧长风接过糕点盒,入手的那一瞬,感觉分量有点不大对劲,但也没有多想,就给了晏白木。
晏白木掀开盖子。
盒子里只剩下空荡荡的盘子,连一粒渣渣都没有留下。
顿时,无声的沉默震耳欲聋。
他抬眼看着萧长风,“糕点?”
萧长风则看向已经面壁思过的萧五。
“大人,我错了。”
他哪里不明白,这是萧五生气把糕点给吃了。只是属下犯错,他来买单。
萧长风只能挤出笑容,“小殿下,这……”
“嘭——”
萧长风又一次成了雪人,和他一起的还有萧五。
雪梅从雪中钻出,看着门前的两个雪人,歪着头舔了舔爪子:抱着它的那个人去哪了?
再次拂落身上的雪,萧长风思忖:这小殿下看起来不太乖顺,可能以后不太好教啊。
“大人,别气了,属下把这狼皮披风给您披上。”自知有错的萧五噙着笑,殷勤地把身上披风给萧长风裹上。
萧长风则面无表情地看着萧五,任凭他动作。
“大人,你怎么不笑了?”
“我生性不爱笑。”
萧长风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拍了拍上面盖着的雪,然后还给萧五。
他望着紧闭的院门,长叹一口气。
这下该怎么办?
忽而灵光一闪,想到了晏白木那日钻的狗洞,便靠着记忆去寻,果真在一片枯黄干草后看见了隐隐的洞。
“大人,这里怎么有个狗洞?”萧五盯着那洞,目光满是稀奇。
萧长风正犹豫着,要不要舍弃面子去见晏白木,正好萧五这一问,便将主意打在了萧五身上。
于是道:“萧五,钻进去。”
“……”
萧五眨了眨眼,不解其意,每个字他都听得明白,但为何组合起来,他便听不懂了。
“大人,你说什么?”
“我……”面对萧五眼中清澈的愚蠢,萧长风到是不好意思了,默默别开眼,换了句说法。
“我伤口崩了。”
这是真的。
他将狐裘大衣给了晏白木,三次的落雪浸湿绷带,渗入伤口,冰冰凉凉的疼,像是密密麻麻的冰针戳入里面,不停地搅动。
可萧五不信,“大人你别再骗我了,同样的当,我是不会上第二次的。”
萧长风垂着睫羽,摸上那肩膀处受伤的地方,湿漉漉的,摸起来还滑腻黏稠,把手指拿到眼前一看,凉透的血附在指尖上,正滴滴地往下落。
“大人,你伤口崩了!”
萧五没有错过那血,当即跑过去搀着萧长风,担忧的眼神夹杂着自责。
都怪他失职,大人的伤口才会崩裂!
“我没事。”
萧长风刚出声安慰,便听到吱呀一声,院门开了,侧目望去,晏白木站在门后,双手背在身后侧对着他们,冷着一张脸,看起来不好相处极了。
只是那人的眸子微动,悄咪咪撇过来又迅速钻回去的模样,也是别扭极了。明明担忧他肩膀上的伤,却不直言,偏要遮遮掩掩。
萧长风对这拧巴的性子,不由失笑,但还是拱手拜了一拜。
“多谢小殿下。”
“我只是不想让你的血脏了我的门。”晏白木冷哼一声,甩袖离开,只是耳后悄悄红了一片。
萧长风眼尖瞥见了,唇角无声弯起。
倒是萧五皱起眉头,“这小殿下的也太绝情了吧。”
萧长风摇头,“只是嘴硬心软罢了。”
便跟在晏白木身后进了屋里。
一进里屋,视线瞬间昏暗下来,好像走进了密封的盒子。四周的窗户都被砖头封死,唯有缝隙透出外面虚弱的光。
萧长风借着那光,找个地方坐下来,缝隙透了光,也透了风,才坐一会,他就能感受到冷风吹着被雪水浸湿的衣衫,冰冷得很。
“大人,这太冷了,没有炭火么?”萧五也感受到这风,将身上披风给了萧长风,大人受了伤,若是再受了寒,那可就不好了。
晏白木默不作声,却是悄悄摸出角落的黑炭点燃,屋子里是暖和了,可浓黑的烟火又把人呛得厉害。
萧五捂着鼻子,刚要说话,就听到萧长风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去府中去些银丝碳。”
许是又想到晏白木手上的皲裂,他又添了一句,“手炉和冻伤的膏药都拿过来。”
他的声音很小,小到晏白木只能看见他的嘴唇一张一闭,然后萧五就离开了。
晏白木低下头捣了捣炭火,什么都没有说。
“小殿下待会再来忙这个,臣先教小殿下识字怎么样?”
萧长风开了门,让浓烟冒出去,随后将带来的文房四宝和笔架摆在那张残腿桌子上。桌子少了一条腿,需要按着才能平稳。
他拿起毛笔,沾了墨汁,在宣纸上落下“晏白木”三字。
“这是小殿下的名。”
他的字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起承转合间虽然隽秀但也暗藏锋芒。
“小殿下先练着。”
萧长风转身去挑了挑炭火,炭最下等的黑炭,本该是犯错的罪奴用的,却意外出现在这里。
而且看数量,少到可怜,必是小殿下平日舍不得用的。因他受伤,这才点了。
萧长风叹口气,转过身去,却发现少了一块宣纸,而晏白木的手心处隐隐露出一点淡黄。
“小殿下,若是写的不好,也不用遮掩。凡事都是由不会到会,慢慢学就是了。”
晏白木嗫嚅了几下,慢慢张开手,里面的宣纸被抽出展平,露出了......十几只黑色虫子。
还都是奇形怪状的虫子。
萧长风一下子愣住了,他想过小殿下不会写字,但没有想到天赋竟然缺失到这种程度。
他斟酌着语言,“小殿下写得不错,若是能写完两百张,想必写得就更好了。”
晏白木兀地抬起黑色眸子看着他,看得他都有些心虚了,又忽然低下,一个笔画一个笔画地写。
萧长风想:小殿下还是很听话的。
“大人大人,我来了。”
萧五抱着银丝碳走入房内,用雪水浇灭黑炭,然后点燃银丝碳,又将那御赐的手炉塞到大人手中。
萧长风笑应着,忽然发觉晏白木盯着那被浇灭的黑炭。
黑炭被浸湿,不易点燃,冬日又多雪,少有晴日去晾晒。
于是他扯了个谎,“这银丝碳乃是太子殿下知道小殿下学习,特意拨出来的。往后日日都有。”
重点落在“日日都有”,晏白木的眸子果然亮起。
“兄长待我深厚,我定不负他。”
接着便埋头继续习字。
倒是萧五好奇瞅了一眼晏白木的字,嫌弃道:“这字写得真烂,要是我写成这样的字,大人早就罚我写两百遍了。”
“......”
完了!
萧长风暗道。
还没等他溜到门口,就听见晏白木冰冷的声音。
“两百遍,罚写,你骗我。”晏白木盯着想要逃跑的萧长风,眼中闪过愤恨。
亏他刚刚还信以为真!
“小殿下,此事臣可以......”萧长风话还没有说完,那件狐裘大衣就已经扔到他的脸上。
还没有等他拿下来,就被赶了出去,冷宫的大门轰的一声在他面前关上。
“萧五。”
“大人,属下错了。”
萧五已经面壁思过,甚至还用了倒立的姿势。
萧长风反倒不好罚他了。
“汪汪汪”,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一阵狗叫声。
萧长风眼皮跳的飞快,正打算离开,一只大黄狗就扑面而来,对他穷追不舍。
这下,萧长风不撒腿也要撒腿了。
什么礼仪姿态,全然不顾,萧长风只想着如何避开那只狗。
倒立着面壁思过的萧五暗自憋笑:大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怕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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