啷碗,用开水烫碗,广东人用餐前的一种仪式。
七座车,后面只留了两个座,剩下的空间全部掏干净,杂物七零八碎,鞋底裹带的泥土还留在上面,水分蒸发,成了硬片。
手肘搭在车窗沿,廉价香烟味钻进肖赞的鼻腔里,刺激他从母亲身上遗传而来的晕动症基因。
晚风吹拂,额前的碎发轻轻地飘着,肖赞扭头看了一眼父亲,“爸,我奖状落家里了。”
他爸点点头,眼睛直视前方,掸落的烟灰烫伤手指头,眉都不皱。
美宜佳,沙县小吃,石磨肠粉,沐足推拿的招牌一个接一个从肖赞的眼睛里闪过,红的绿的,全都在这条道路的尽头戛然而止。
掉头,下流和上流,泾渭分明。
再往前开,就是这个地方最大的楼盘——君泰苑,老板是一个利姓香港富商,据说十年前在广州靠服装厂发家,后来又在澳门开了几家地下赌场,黑白通吃,就连电线杆旁边,随随便便一个垃圾桶都是姓利的。
上个世纪,一夫多妻在香港豪门里很普遍,娶几房姨太太为家族开枝散叶,人丁兴旺,事业才有传承。
利太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的三岁多就死在了明德医院里,女的是个兔唇,长到六七岁时发了几回高热,现在也是痴痴傻傻。
利氏长孙没了,其他几房便削尖脑袋要生出个儿子来。
别墅小花园里的菠萝蜜树下,不知道埋了多少中药渣。
不过,王一搏却并非是从这些药渣里出生的。他母亲是利氏长女,利珊珊,同样嫁了个有钱人,而且还是官家的,所以联姻对利王两氏来说是一笔很不错的生意。
小时候,王一搏被放在利家养着,吃穿用度与利氏子弟相同,家里的菲佣也叫他一声“小少爷”。
别的表兄弟学骑马,他也学,马场里就属王一搏的小马最聪明伶俐,英国纯种,生气不会踢人,原本贵族血统的是要娇纵些。
利太站在看台凝视奔跑在马场上的身影,她其实很害怕王一搏哪天回到王家,联合他妈一起来争利氏的财产。
王一搏从马背上跳下来,爱惜地摸了摸自己的小马,手套上沾了点草碎。
他经过利太身边,甜甜地叫了一声“舅妈”,然后把手套脱下来甩到十公分的高跟鞋旁边,气得利太险些掰断了她新做的美甲。
这个小白眼狼,她迟早要赶出利氏。
王一搏听得懂粤语,利太暗地里骂过他几句,大概是在他问菲佣要剪刀,剪坏利太的一个包包时骂的,但是他不会讲,也没告诉过利珊珊,这个家里只有他和利太知道怎么用粤语骂人。
除了别墅,利氏还在以前的厂房后边建了一座四合院,有花园,池塘,网球馆,不比主宅那边的条件差。
隔一道墙,电动门开了就是租给另一个香港光头佬的地盘,做塑胶模具生意的,一个月要给利氏交三十万的房租。
三十万,利太一个包的价钱,她觉得收太少了,想涨价。
这个光头佬机灵,会察言观色,公司年会订了千岛的两个宴会厅,主桌旁边就是利氏,烤乳猪端过去不算,还亲自给利太切好装盘子里。
边吃饭边有表演看,抽奖的时候直接送了利太五十万。
言下之意就是,你好我也好。
四十多岁的利君泰斜眼看自己的妻子,脸上淡淡的什么表情也没有。
吃饭不能带佣人过来,王一搏眨巴眨巴眼睛问利太能不能帮他啷碗,利太怎么敢说不能呢?她得仔仔细细把碗烫干净了,给这个小少爷用才行。
“谢谢舅妈。”
利君泰夸王一搏有礼貌,问他吃不吃鲍鱼,他答非所问,说bb凳太小了坐起来不舒服,想换一张凳子。
小孩儿才坐bb凳,王一搏觉得自己不是小孩儿。
利君泰跟斟茶的服务员说了一声,让她给王一搏换。
王一搏揉揉奶膘,站起来用公筷夹了一个鲍鱼给利君泰,说,“谢谢舅舅。”
礼貌这块,王一搏举手投足间一点也没让利氏丢脸。
他身上流着的是王、利两姓的血液,象征了无数人难以企及的上流荣光。
看来利太的担心并非多余,王一搏在某种程度来说,确实是一个潜在的威胁。
利珊珊怀孕三个月就去了美国,在那生的孩子,所以王家只有王一搏是美国国籍。
父母、公婆不在身边,她就常常打视频电话,怀里搂着王一搏,一边哭诉一边哄孩子睡觉。
在美国读几年书后,王一搏几乎不怎么会说中文,利珊珊每天都要教他讲一些简单的词汇。
有一年他们到夏威夷度假,王一搏学着利珊珊也在自己脸上敷黄瓜片,敷了一会儿他觉得口渴,随手拿了一块吃进肚子里,结果晚上肚子痛,哭着跑着去找利珊珊。
SPA房里浓浓的鲜花精油熏得王一搏打喷嚏,他一着急就哭得更凶,破罐子破摔坐在地上打滚。
“宝贝,别哭别哭,给妈咪抱抱。”
“妈咪是坏蛋,I hate you!”
I hate you.
王一搏表达愤怒时,对利珊珊说的最过分的话就是这句——I hate you.
如果被利太骂美国佬,他也这么说。
和利太对王一搏的态度截然不同,利嘉琪似乎很喜欢和这个表弟玩在一起,虽然王一搏每次都不允许她骑自己的马。
利嘉琪过生日,利太送她一个镶满钻石的独角兽,她转头就拿去给王一搏。
“不会跑,不会跳,我才不要。”
王一搏装作很为难样子,把这只彩色的独角兽推到桌角,他只要再伸一个手指,就能彻底推倒。
利嘉琪捂脸哭,埋怨利太买的礼物拿不出手。利太最宠女儿,如今还被王一搏当众羞辱,让其他姨太太看笑话,她难堪极了。
王一搏歪头笑,指着装有鲍鱼的盘子说,“舅妈给我夹一个,嘉琪表姐和我说用鲍鱼汁拌饭好吃。”
利太脸色不好,她几乎想对王一搏喊“美国佬”这个蔑称。
鲍鱼汁,是赏给菲佣的。
王一搏已经在利嘉琪的生日宴上,打了利太两巴掌,啪啪响。
I hate you.
几只飞蛾围着楼道口的灯泡飞,肖赞站在车后,等他爸倒库。
黑烟冒出来,肖赞放下行李跑到工厂的厕所里吐,他来之前只喝了一碗粥,现在是吐了个干干净净。
电动门半开,里边吵吵嚷嚷的,有唱K和打麻将的声音。
洗手池的瓷盆缺了一角,漏水,肖赞捧了一手水往脸上冲,水珠顺着他高挺优越的山根流下来,眨眼,瞥见一条小蛇爬进电动门后面的那个世界。
“爸,那是什么地方?”
“不该问的不要问。”
贴着方块小瓷砖的建筑以前也是厂房,“走火通道”四个字还留在半白半绿的墙壁上,肖赞不小心蹭了一后背的灰。
夏季气温高,壁虎时而爬进人住的屋子里躲着。肖赞没看见自己上楼梯就踩死了一只小的。
二楼走到底有两个房间,肖赞知道他以后都得住在这里。
把房间隔起来的墙壁是空的,肖赞刚才进门用手敲了一下,声音不闷,应该是木板做的。
连接处有一排窗户,外面长了几棵树,枝繁叶茂,阳光透进来的时间很短,衣服得晒个两天才能干。
半夜,肖赞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了,他起身拉开窗帘,低头看电动门后面到底是什么样。
茶庄,八角亭,四合院。喝茶,唱歌,打麻将。
怪不得这么吵。
对了,还有日夜不停工的塑胶模具厂,总之各种各样的噪音吵得他睡不着。
“幺儿,吹不吹风扇?”
肖赞回头,看见他父亲站在房门口,浑身是汗。
“不吹。”
过完暑假,利珊珊想把王一搏送去美国读高中,不然就去香港,反正不能留在这里。
她嫌本地的高中水平差,教不了她儿子。因为王一搏理应接受最好的教育资源。
“宝贝,妈咪过几个月就去看你,你乖,听妈咪的话。”
“No——”
王一搏捂住耳朵跑开,他既不想去美国,也讨厌回香港,除了骑马,他一点也不想回去。
那里有外公,会要求王一搏学习各种礼仪。
“爹地,你去和妈咪说,我要在这里读高中,求你了,爹地。”
第二天,利珊珊和老公一起去酒庄挑了一瓶酒,派人送给常胜中学的校长。
不出意外的话,九月份开学,王一搏会就读于这所市排名第一的高中。
“妈咪,舅妈有一个手袋和你的一模一样。”
利珊珊知道,她见利太背过一次,香奈儿的大logo特别晃眼。
“嗯,妈咪以前见过。怎么了?宝贝,你想和妈咪说什么?”
“我把她的剪烂了,所以妈咪的是最漂亮的,最特别的。”
利珊珊听家里的帮佣议论这件事的时候,还觉得是下人嘴碎爱胡说八道,现在亲耳听到王一搏说,她隐隐有些心惊胆战。
“宝贝,以后不可以这样了,舅妈要是告诉你舅舅,会不让你回君泰的。”
“Really?”
Tips:利太是利君泰的正房老婆,她不姓利,有自己的名字,冠夫姓可以理解成一种地域文化,“x太”是尊称,类似“x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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