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红柳绿彩絮飞,跑马扬蹄落夜蝶。柴扉半掩娇儿俏,疑是昨夜梦来人。”阵阵乡间曲调悠然从车厢内传出,江淮翎不由唇边带笑,这几日赶路辛苦,夜里也只能和衣睡在野外,但不成想,这小皇子殿下却丝毫未有疲倦,仍兴致盎然自唱自娱,想来倒也好生奇怪,本应娇生惯养得皇家子弟,为何如今受了这等落魄苦罪,却仍自在逍遥,真叫人惊奇连连,于是当下心无成府回头朝车内喊道:“殿下,殿下!”
“啪。”门帘一掀,肖战探出半个身子笑嘻嘻地看着江淮翎说道:“什么事?”
“我说,殿下,你呆在车里不闷吗?”江淮翎满脸笑意扭头对着肖战说道。
“恩,是有些闷。”肖战歪头想想,忽然轻笑出声,身子往前一探,索性坐在江淮翎身旁,双脚悬空,一摇一晃。
“殿下,这一路累不累?”江淮翎手中扬鞭,趁空笑问道。
“不累。”肖战身子后仰,靠在车厢柱上,抬头看向头顶一片湛蓝天空,浮云朵朵,心安自得,静静微笑。
“说来真是奇怪,按理说,你好歹也是一介皇子,怎地能受这种辛苦,还如此轻松?”江淮翎一脸疑惑,扭过头来看着一脸平静得肖战。
“我也不晓得。”肖战安详对答,片刻后,忽然转脸,与江淮翎对视,问道:“你能给我说说,以往我是怎样一个人吗?”
江淮翎轻摇头,缓缓说道:“我本是北方守军,曾与王一博将军一起征讨北方十二部族,之后由于奋勇杀敌,被提升为副将,随后一直驻守北方,一年前才被将军调往京城任职,所以,对殿下你的过往,我全然不知。”
“唉……”肖战轻叹气,转头看向前方,遥遥不知处,喃喃自语道:“也不知道,究竟我忘掉的是些什么呢?”
夜幕下,篝火通红,“噼啪”作响,王一博将手中树枝扔入火中,溅起几颗璀璨火星四散开来,一闪一闪,渐渐泯灭。
“将军,明日就能到京城了。”江淮翎一边收拾自己的铺盖,一边随口说道。
王一博没搭腔,只是静静看向面前摇曳鲜亮火焰,默默出神。
江淮翎见半天没人应声,诧异回头,看着那人在火光映照下越发俊朗的容颜,瞬时恍惚,片刻方才清醒,心中懊恼不堪,一直以来,皆自觉帅过面前这人,怎地不知何时,竟被他超越几许,一时恼怒摇头,闷气爬入收拾妥当的铺盖之内,闭目养神,只一忽便会周公去了。
火焰通红,随风款摆,忽左忽右,忽明忽暗,照耀光影交错下,王一博的面容,平静,深沉。
夜半凉风起,卷起几片落叶盖在篝火燃尽后,剩下的灰烬残渣上,江淮翎低喃几句梦语,翻身卷被继续熟睡,而另一旁早已安寝的肖战则习惯性的蜷缩一团,被盖下,细瘦的身子因抵抗不住冷风钻入而颤抖瑟缩。
王一博仍旧一动不动,瞧着眼前那一堆美丽光耀熄灭后的破败残物,沉思默想,些许时刻,耳边忽听得肖战因寒冷而牙关相碰的声响后,方才回神,转过头来,看过去,那一团小小身子,仿若重叠以往,那一幕,浑身血污,胸口一刀插入后的瘦小人儿,哆哆嗦嗦一步一步渐渐走远的背影,还有那夜梦惊醒时环绕耳边的话语:“从今往后,我肖战,与你东国众人,再无瓜葛,生死由天,永生不见。”那般凄凉,那般决绝,义无反顾,再无退路,而如今,一切前尘往事皆忘却,自由自在乐逍遥的肖战,却恰恰是自己无法面对的,曾经的过往一切,虽这人已全忘,但自己并未失忆,堪堪回首那段纠葛岁月,虽只似落花流水,但那大殿之上,深情凝望自己的眼神,饱满爱意询问的话语,即便是铁石心肠,久厌其猥琐行径的自个儿,亦动容,只不过……世间情事,又怎可轻易定夺,如若你情我愿,还则罢了,但晃若一方早有命定之人,那又怎可身缠两枝,摇摆不定乎,故这份情,自己只能遮目而过了。所以当时当日,那般对待,虽确含厌恶之情,亦抱有了断其念想之意,所以即便明知伤透那人,逼其自饮忘情水,却仍旧心松口气,太多感情纠葛,是自己心知肚明,要不得的,于是,两年之间,渐渐模糊了这人的样子,直到再记不起时,倒也落个平静,可……
“冷……冷……”忽听得那厢肖战喃喃低呼,想是冻得实在没法,睡梦之中竟喊出了声来。
王一博截断思虑,慢慢起身,走了过去,掀起一角铺盖,钻入冰冷被窝内,伸手圈住这人细如杨柳之腰际,拉拢过来,下颚轻贴其头顶,缓缓闭眼,调整呼吸,安神定气,渐渐睡去。
紧贴温暖环抱,感受呵护关怀,倏忽间,一双水漾双眸悄然睁开,面前坚实胸膛,给予自己的不止是一点点暖意,更是无尽无休的安心依赖,想以往自己也因寒冷而与林宇同衿,但不同之处便在于,对着林宇,自己可以安然入睡,而对着王一博,却心跳暧昧,无语红颜。这番滋味虽不记得曾经是否出现过,但,现下自己明了,这怕就是爱慕情深了吧。慢慢合眼,更靠近些,深深呼吸,鼻息之间,尽是那人檀香体味,满足叹息,日间江淮翎曾问何以苦中作乐,原因不外乎便是,贪恋这夜半拥睡吧。恍惚入梦之间,神思飘过,仿若曾几何时,亦与他如此相拥眠。只不过,那一次,是我温暖他而已……
“殿下!快看,前面就是皇宫了!”车帘外,江淮翎兴奋呼喊。
肖战倦懒缩于车中,没精打采,一路之上,虽辛苦,却温情脉脉,但这一遭,越接近所谓“家”,自己这心里就越觉得烦乱,糟糟一团,急于抗拒,如今听得江淮翎这番叫喊,更觉憋闷,于是索性不理不睬,只低头来回翻看手中书卷。
“殿下,怎地了?”江淮翎听不见回话声,有些诧异,回头掀了帘子,探头看向,只见肖战面色不善,手中一卷可怜书本,将被翻烂,心里瞬时明白几许,一时唇畔带笑,放下手中帘,转过头来,“咻!叭!”卷鞭打马,忽眼珠滴溜一转,笑意加深,撇眼看向身后飘忽布帘,突扬声说道:“唉,将军这回怕是累的不轻,到时候,回得宫中住处,定要好好歇息个十天半月才好!”
“啪!”车帘瞬时掀起,肖战探出头来,盯着江淮翎,急声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嘿嘿。”江淮翎满脸奸笑,老神在在拉长声儿,缓缓说道:“我说啊,我们将军没有外府,就住在宫中啊。”话音未落,忽然回头,看向肖战,笑嘻嘻说道:“殿下,这回放心了吧?”一脸戏谐笑容,看着人恼火不已。
“当!”一个响亮脑奔儿弹上去,直疼的江淮翎瞬时双目含泪,痛苦不已,怒目看向跟前这白衣小人儿,却又说不得,恼不得,一时语憋,气恼冒火。
“哼哼,江淮翎大人,疼吗?”肖战轻声笑问。
“哼,多谢殿下关心!不疼!”江淮翎转过头去,一甩鞭子,重重落在马腚上,憋气回答。
“好歹我也是个皇子,你如此嘲笑我,怎能不受罚,你认不认?”肖战正色说道。
“好!我认!”江淮翎闷声说,接着又压低嗓子自语道:“谁让我多事呢,真是自找罪受。”
“哈哈,不过,我倒真是要谢谢你了。”肖战轻笑,放布帘,坐回车内。
江淮翎狠狠咬牙,喃喃低语,咒骂不断。
皇宫正门近在咫尺,马车将要进入的一刹那,忽然,从车厢中,传来肖战平静声音,徐缓说道:“江淮翎大人,请谨记,东国以南,是你缺圆并合之地。”
刹那,怔愣,江淮翎收拢缰绳,止住马车,跳下,掀帘,牵出肖战,扶其下地,接着手拉马嚼头,步向御马房,行路时,仍自回味方才那句怪异诞言。
诺大宫殿前广场,肖战安静站立其中,四周看顾,茫然陌生,不禁自问果真生于厮,长于厮否?一时恍惚难安,心中渐渐上升没来由悸动,于是习惯使然,转头寻找那抹红色身影,却不料瞬间怔愣.
一红一黄,两道身影相拥而立,头颈交缠,晃若盟鸳,那般亲热,那般情深,明眼人一望便解各中由头。
肖战,亦明了……
“怎地去了这么长的时间,倒把人急死了。”
“你怎出来了,我临走前,不是嘱咐过,切不可出殿半步吗?”
“这不是听着你回来了,顾不得那些了。”
“唉,要是又染了风,可怎好?”
“哎呀,只要你回来了,一切就都好了!”
“肖麒……”
“一博,你累不累,回宫歇息吧。”
“全听你吩咐。”
“……滑头!”
“不过,先等等,有事要作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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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身影轻转身,朝向这方,肖战一时心跳急速,启唇刚要轻唤出声,不料,那人却将头摆看向四周,沉声问道:“今日哪位公公执事?”
“是奴才。”年迈老公公摇晃步出,头颈低垂,仿若急于缩入胸腹,干瘪的身子瑟瑟颤抖,在冷风呼啸之下,越发的衰老,可怜。
红衣人慢慢踏前,绕着这老人走了一圈,随后,立定跟前,俯视下望,倨傲不堪,压低声音缓缓说道:“你可记得,我走之前跟你们交代了些什么?”
“这个……”老人听这问话,抖动越加厉害,冷汗直流,瞬时便湿了背后衣衫。
“好,可叹你年老忆退,就让我来提醒你。”红衣人轻抬头,望向天边洁白云朵,徐徐说道:“当日,离宫时,我曾说,如若哪位执事公公照顾不周,让皇上踏出室外一步,便以失职论罪,立斩。”话音未落,低头,面色阴沉,看着面前这老人,一字一顿缓缓说道:“这位公公,你,可还记得?”
“这……这……”老公公瞬时剧烈颤抖,仿若将要散架一般,倏忽“嘭”一声跪倒在地,死命叩头,直至额头破裂,血流不断,仍自不停,口中连番高呼:“将军!求求您!饶命啊!将军!求求您!饶了老奴一命吧!将军!求求您!看在老奴照顾列位皇子数年的份上!饶了老奴吧!将军!”满脸血泪,声声哀嚎,催人心碎。
红衣人垂头瞧了半晌,忽转过身子,背向老人,缓缓抬脚迈步,将要落下之时,口中轻飘飘传令下:“斩。”
老人听得这一字,登时昏厥,两旁侍从瞬时涌上,拖拽而出,片刻,铡刀一声“喀喇”响,一命呜呼奔黄泉,只可怜这为奴为仆去势之人,到头来,竟还是落得个缺残身……
“你这又是何必……毕竟是我自己个任性妄为……”
“回宫吧。”
“我以后再不会如此胡闹了。”
“你记下就好。唉,别再让我如此挂心了,好吗?”
“是,遵命,我的大将军!”
“你呀……”
笑语连声,两人联决而去,渐渐消失不见……
“殿下,请这边走,奴才带您回寝宫。”
“殿下,您怎么了?”
“殿下,殿下……”
肖战慢慢回过头来,呆怔看向跟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年轻内侍,只见他嘴唇一张一合,仿若正在说些什么,只可惜,自己竟丝毫未听见,好似刹那耳聋一般,只静静看着,不动不言,傻傻愣愣。
那内侍见怎样都唤不醒肖战,无奈只得伸手拽住衣袖,拉扯而行。
肖战慢慢跟随,一双瞪大眼眸再无丝毫光华,渐渐,将要穿过侧门,步出这广场之时,刹那惊醒,挣脱被扯衣袖,回首望过,盯牢对面那刚刚一红一黄人影隐入之门,呆立片刻,忽然扭转头来,看向身旁内侍,浅启朱唇,轻声说道:“……刚才那个,是王一博?”
“回殿下,正是将军大人。”内侍躬身答。
肖战得了话,茫然回头,看向那抹方寸之地,再无言语……
“殿下,走吧。”内侍见他又失了神,于是直接拉住,穿门而出,朝不远处的“藏秀楼”走去。
肖战,一步一拖,缓缓前进。
刹那,风卷尘埃,冰冷过身,不由瑟缩打颤,只可惜,再无那人,温暖可依。
瞬间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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