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奶奶

陆淮川神情茫然了片刻，紧接而来的就是心理上的抵触，沈确的回答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他在心底预想过各种答案，猜测过沈确接近自己的目的——是小少爷的一时兴起，是别有所图的不轨……想过所有最坏的结果，独独没有想到是因为这个。

他从没觉得自己有多么帅气，至少没到让人一见钟情的地步。但现在，第一天认识，仅仅只见过几面的沈确突然对他表白了，诉说着“喜欢”。

眼前的一切更像是有钱人家小少爷无聊寻乐的把戏。

想到这，陆淮川再度恢复到了冷漠的面孔，看向沈确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二人现在过分亲密的距离，更让他感觉浑身不自在。

他挥手打掉沈确的手，从逼仄的空间中抽身，与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我没和你开玩笑。”

被挥开的沈确也不恼，看着对方笑笑：“我也没和你开玩笑啊，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陆淮川不置可否，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沈确无奈地耸了耸肩，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也不指望陆淮川能相信。

再次扬了扬手中的钱，把它递了过去：“这钱你到底收不收，这可是一千八百元巨款。”

陆淮川不想和沈确过多纠缠，刚准备开口拒绝，对方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又补充了一句。

“难不成你这顿打白挨？和谁过不去也不能和钱过不去吧。”

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被堵在嗓子里，沈确一针见血指出了他的窘况。

缺钱。

每天早出晚归的兼职也才堪堪填上陆军欠款的利息，让那群催债的人不至于像以前一样闹到家里去而已。

他可以不在乎，但年近七十的奶奶不行，本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却为了还账和维持两人的日常开销，每天起早贪黑地去外面捡垃圾、打小工。

他不忍奶奶如此辛苦，可始终拗不过倔强的老人家。

陆淮川想过，奶奶手艺很好有了这笔钱，他就可以给她支一个小摊，让她在巷子口摆个早餐店，虽说不是多安逸，但至少离家近，不用在外风吹日晒辛苦劳累了。

看着眼前沈确伸直的手，他默了默最终还是接了过来：“……这钱算我借你的。”

沈确微微有些意外，盯着他的脸，歪头轻笑了几声，带着点似有若无的促狭：“好啊，我等你。”

陆淮川点了点头，轻描淡写地嗯了声，不想和他继续待下去，转身离开了。

沈确倒是身心愉悦，对着陆淮川背影大喊，语气揶揄：“同桌，明天见啊！”

——

隔着学校三条街的外的太华路，是市区最后的主干道，街道向东西两边延伸，一头是城中心的商业街区，另一头一直延伸到城外郊区低矮的集居房内。

巷子里的灯光常年昏暗不堪，看不清本色的垃圾桶在路边排开，苍蝇绕着桶盖上下飞舞，散发出阵阵恶臭。

老旧的电线杆上，贴着大大小小“重金求子”、“无息贷款”的小广告。

巷口的妇女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又在骂骂咧咧地抱怨，大抵不过是男人没出息，孩子没前途，自己多劳累。

陆淮川早已习惯，穿过人群，拐进一条更为狭窄的小道。

道路尽头，是个只有两层的算不上楼房的小楼房，外墙斑驳不堪，深灰色的墙皮脱落了大半，露出底下陈旧的红砖，依稀用红油漆写着什么大字。

他掏出钥匙，打开紧锁的大门，随着他的动作，木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客厅没有开灯，只有一台笨重的方块的电视，重播着晚间新闻，散发出莹莹微光。

在沙发上打瞌睡的老人醒了，撑起身看向门外：“是小川回来了吗？”

“是我，奶奶。”陆淮川反手把门关上，按开灯，“您在家怎么又不开灯，困的话就回屋睡，不是和您说过，不用等我吗？”

老人笑呵呵地回答：“不困，我才刚眯一会儿，你就回来了。”

陆淮川走向前去，摸了摸她的手掌，不出意外地冰凉，他轻叹一口气：“我带您回房间，该休息了。”

老人自知理亏，乖巧地点点头。

房子不大，分为上下两层，一楼除开一览无余的客厅和厨房，就只剩下一大一小两个房间。

由于老人腿脚不便，一直居住在一楼靠近卫生间的卧室，剩下的小房间不足十平米，现在用来堆放杂物和平时老人捡回来的各种东西。

二楼布局和一楼略微有些差别，由于没有客厅和厨房，二楼共有三个房间，楼梯口靠左就是卫生间，再往里走，两间卧室相对，尽头还有个不大的露台。

在拥挤逼仄的老楼区里，也称得上一句豪宅了。

老人体寒，陆淮川将她手脚捂热后才送进被窝，又细心地提她掖紧被角，将衣服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做好这一切后，才准备离开。

眼看陆淮川跨出门，她还是没忍住出声询问：“小川啊，你这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黄菊芳早就注意到了，本想着陆淮川不说，她就装作没看见，可还是没忍住，心里总想着他是不是在学校受欺负了，和同学相处不融洽又或是那群催债的背着自己去找他了。

陆淮川下意识地摸了下鼻梁上的创口贴，对上老人小心翼翼却又充满关心的眼神，安抚地回道：“没事，今天在学校不小心摔了。”

“真的？”

对方明显不怎么相信，语气充满疑问。

“真的。”他半坐在床上，将她伸出来的手重新放进被子：“我和同学们关系很好，也有在认真学习，还拿了学校发的奖学金呢。”

他将今天警局发的1800元现金拿出来，“奶奶您看。”

“好好好，小川出息了。”老人满脸自豪，表情慈爱：“我家小川打小就聪明，这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你都变成个大小伙了，要是你爸爸看见……”

陆淮川脸倏然冷了下来，语气生硬地打断她：“奶奶。”

被打断的黄菊芳瓮声瓮气地为陆军求情：“那件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

曾经的他们，有自己的小家，女人贤惠温柔，男人踏实肯干，孩子也努力争气，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不知什么时候起，男人染上了赌博，自甘堕落，家人眼中的顶梁柱变得腐朽不堪，轰然倒塌。

更是给他们留下一笔天价欠款，自己远走他乡音讯全无。

其实黄菊芳内心深处一直渴望陆军回来，只要他诚心悔过，一切都可以重头再来。谁都有犯错的时候，只不过陆军的错严重了些而已。

陆淮川忽地站起身，努力压住心底那股酸涩的情绪：“如果不是他，您早就颐养天年了，根本就不用起早贪黑的去外面工作。”

“催债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外墙上的红油漆现在都还在，我们现在这幅境地究竟是谁害的？”

“如果您说的父亲，是指自私自利，嗜赌成性，甚至虐打妻儿的陆军的话，那我只能告诉您，我没有父亲。”

陆淮川的声音透着难以掩盖的愤怒，将她拉回了现实，打碎了她脑海中的幻想。

她笑得勉强，嘴角牵起一个僵硬的弧度：“小川别气，是奶奶不好。我、我们不提他了……”

陆淮川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既可笑又可悲，明明两人都是受害者，现在却为了那个人渣互相折磨。

他调整好状态，将所有情绪被他封印在心底，重新开口：“对不起奶奶，是我不好，不应该朝您发脾气。”

黄菊芳连忙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怪他。

“不说他了。”

陆淮川声音疲惫，“奶奶，您早点休息，我不打扰您了。”

没敢看黄菊芳的表情，带上门径直上了楼。

“嗡……”手机传来一条短信提示。

——小陆，今天怎么没来兼职？

发信人是张远，陆淮川兼职的酒吧老板。

他一边进屋一边低头打字回复：“不好意思远哥，这几天有事就先不来了。”

——那群人又去找你麻烦了？

张远知道些他的情况，最开始陆淮川来找自己兼职时，他是一百个不答应，先不说陆淮川是否成年。

在他看来，学生的本职工作就是学习，首要目标就是考个好大学，其他什么都得往后排，好好的书不读，干什么想不开来酒吧兼职。

可架不住陆淮川的再三请求，天天雷打不动门神似的守在酒吧门口。

张远那阵子看见他就两眼发昏，甚至都想过关店一段时间，去外地躲个清静。

但对上陆淮川执拗的眼神，也不知怎么地动了恻隐之心，将他带进店里。

从他口中了解到前因后果后，又骂骂咧咧了好久，多是对陆军的唾弃鄙夷，最终还是同意了他来兼职，工资按天数算。

“没有，只是最近有点感冒。”陆淮川不想让张远过度担心，没说实话。

——那你好好养病，身体健康最重要。

“嗯，谢谢远哥。”

陆淮川收起手机，准备换衣服，一通电话打了进来，他看了一眼，备注是“烧烤店王老板”。

电话接通后，入耳却不是王老板的声音，而是不知道是谁那边在高声吆喝：“老王，再加十串羊肉串，来两扎啤酒！”

“哎！马上就好！”他应付了一声，这才和电话这头的陆淮川说上话：“这几天缺人，你来不？”

手机开的外放，陆淮川换下校服T恤，裸着上半身问：“能干多久？”

“最多一个星期，你放心钱肯定少不了你。”下周他徒弟就回来了，要不是短期兼职不好招，他实在不想打电话给他。

陆淮川在心底估摸了一下时间，结束后刚好接上酒吧的兼职。

“可以。”他挂好换下来的校服，从衣柜里翻出洗得泛白的睡衣，趿拉着拖鞋去卫生间。

烧烤摊那边太吵，老王根本没听清他的话，自顾自地说道：“可以的话，明天晚上直接到我店里来，你知道在哪儿。不和你说了，我这边忙。”

“奶奶地，催个毛线赶着去投胎啊，胀不死你！”最后依稀听见他的咒骂声。

电话被挂断。

陆淮川把手机和睡衣放在洗手台上，打开浴室淋浴头，热水从头发顺着身体的曲线滑落，氤氲的雾气逐渐罩满逼仄的空间，任由思绪放空。

孙启那群人要关一阵子了，出来后肯定会找他麻烦，算下来也只有半个月的安宁时间，他得好好利用起来，至少先把奶奶的事情解决好。

明天可以趁午休去二手市场逛逛，看能不能找到适合出摊的小车，再备些用得上的东西……

将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梳理了一遍，确认没什么遗漏，不知怎地突然想起沈确。

对方笑意盈盈的模样在脑海中划过，少年恣意张扬像明亮燃烧的火焰，陆淮川莫名有些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