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家是温馨的港湾,这个家王一博待了十八年,愣是连一点有温度的感情都没体会到。
从小到大,在他爸妈眼里,大概王一昭才是骄傲,是宝贝,是天之骄子。一样都是儿子,他这个儿子,当了十八年的陪衬,挂件,附庸,出气筒,踏脚石。
童年令人寒心的回忆,一幕一幕,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哟,老王,你真有福哈,听说你们家一昭奥数又得奖了?”
“这孩子从小就喜欢这些,孩子有天赋,就让他学呗。”
“我还听我儿子说你家一博也挺厉害,市里少儿绘画比赛舞蹈比赛都拿一等奖了,真出息。”
“害,那个臭小子,一天天的不务正业,随便他吧,懒得管他。”
邻居尴尬地摸摸鼻子,心说这小儿子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啊,又寒暄几句,就进楼道了。
王一博就站在离他爸不远的地方。
他红着眼眶,看着他爸说起哥哥时的神采飞扬,看着他爸提起他时的不屑一顾。
然后倒退了几步,转身就走。
他一路折回礼品店,把他刚精心选好的礼物都退了。
“孩子,这是怎么了?刚不是说你得了一等奖,高高兴兴的给全家人买礼物吗?”年轻的老板娘挺着四五个月孕肚,温柔的脸上写满惊讶。她仔细检查一下,确认货品没损坏,就帮王一博把东西退掉了。
“阿姨,我刚才回家的时候,看见我爸在跟邻居聊天,他说我哥学奥数是有天赋,说我画画跳舞是不务正业……”
“孩子,听阿姨一句话,把真心留给对的人。”
“我记住了,谢谢阿姨。”
王一博擦擦眼泪,朝老板娘鞠了一躬,走出礼品店,直奔马路对面的银行。
“叔叔,麻烦您帮我办一张储蓄卡,我想存钱。”王一博拿出自己卡包里的身份证,连带着自己刚刚填好的申请单一起递进窗口。
“小朋友,办银行卡要家里大人跟着一起来的。”
“叔叔,求求你了,我爸喝大酒我妈爱耍牌,钱是我爷爷奶奶给我交学费的,您帮帮忙好吗?”
“这样吧,你想办法把户口本和出生证明拿来,叔叔帮你办。”
“行,这个点儿我爸妈应该都不在家,您等等我马上回去拿。”
王一博一阵风似的跑回家,发现家里确实没有人。他放下书包,翻出抽屉里的户口本和出生证明,又跑回房间,打开他放在床底下用来存钱的小铁箱。
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一摞纸币,有十块有五十,还有一百的。都是他记事以来,每年过年亲戚们给的压岁钱。
他是这一辈最小的孩子,却得不到自己父母的关爱,家里别的长辈看不过去,过年的时候压岁钱都是偷偷塞给他的,还告诉他不许告诉他爸妈,不然钱都被他们拿去给哥哥花了。
姑奶奶送给他一个带锁的小铁箱,告诉他以后压岁钱都可以存到这里。
他从五岁开始存,足足存了七年。
印象中,他和父母的关系也是从五岁起变僵的。
五岁之前的记忆虽然模糊,但从过去留下的照片来看,小时候父母对他的态度还算可以。
那些照片上的他像个小姑娘,穿着粉粉嫩嫩的小衣服,笑得花枝招展。
五岁之后的他,笑容不再,跟王一昭一样,也穿成个小男子汉的模样,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像个小大人。全家福里的他,跟照片上的另外的三个人俨然已经隔了一层看不见,却很厚的墙。
关系到底是为什么变僵的呢?大概就是那次拍全家福,他拒绝了母亲递过来的小裙子,说妈妈啵啵是男孩子,不能穿裙子。不管母亲如何说漂亮的宝宝就要穿裙子,他就是坚持要跟哥哥一样穿小西服。
他看到母亲脸上那张叫做慈爱的面具,裂开了一道大缝子。
他们还是叫哥哥昭昭,对着他就开始连名带姓的,叫王一博。
学前班和学校是两个方向,王一博没能上学前班,大班毕业就跟王一昭一起去小学报到了。
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自己去坐校车。
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自己去学校。
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自己去解决同学之间的矛盾。
比他大了整整一岁的王一昭,依旧是父母心里的宝宝。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父母送王一昭学奥数,后来想着宝贝昭昭没人陪着,就让王一博自己随便选个时间段相同的兴趣班。
于是他和王一昭隔着一堵墙,一个对着练习册抠数学题,一个坐在画架前认认真真学画。
绘画班的下课时间比奥数班早一个小时,王一博下了课,就到舞蹈教室门口,隔着透明的玻璃墙看那些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跳街舞。
那些张扬个性,充满力量的舞蹈,一下子就吸引了王一博的眼球。
于是他每次美术课下课都会去看,然后自己复盘,课间休息或者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候就找个没人的角落反复练习。
奥数有竞赛,舞蹈和绘画一样有。
可是一样都是凭自己本事得的奖,他哥就是爹妈的骄傲,他就是不务正业。
那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目光狭隘地跟王一昭比了。
他们走的本来就是不同的路。
十二岁的孩子已经有了梦想的雏形,被冷落的孩子懂事,也早熟,他知道任何一个梦想的大厦都不可能凭空拔地而起,它们都需要物质做基石。
王一博把那些钱和户口本出生证明一起收进书包里,拿了钥匙刚一出门,就遇上刚才跟他爸聊天那邻居。
“一博,你爸妈领着你哥下馆子去了。”
“哦,谢谢叔叔。”
刚才因为对银行柜员叔叔撒谎而涌起的一丝愧疚,被邻居的几句话全部打散。
压岁钱加上他这次两个比赛的奖金,一共8500,现在看来不多,但在当时对于一个没收入来源也没能力赚钱的小学生来说,算是笔巨款了。
这钱数刚好是他公历生日。
可家里过的都是农历生日,而且好巧不巧,虽然跟王一昭隔了一年,偏偏农历生日是同一天。
他其实很不喜欢过生日,记事之后的每次生日都让他觉得,自己是这个家里多余的人。
后来到了初高中,因为他帅,跳舞厉害,画画漂亮,话少,成绩也不错,当时流行的玛丽苏小说里高冷校草的样子他都有。所以学校里很多女孩子喜欢他,追他。
“你长那么帅,为什么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件衣服?”
“故事里的校草都是花心又多情的,你怎么不理人?”
这些肤浅浮华又自以为是的喜欢,把他心里的坑洞越挖越大。
原来女孩子所谓的喜欢,都是这样的么。
跟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就开始尖酸刻薄起来了。
恍惚间他想起五岁那年突然变脸的母亲。
因为在不久之前的一个夜里,母亲出去应酬喝醉了酒,又没有关紧房门。他晚上起夜,路过父母房门口——
“我只是想要个儿女双全,老天爷怎么就不开眼呢。”
“谁说不是呢,先生都说男生女相是不祥了,还说这孩子迟早会惹出乱子来。”
因为想要女儿的梦破灭了,外加一个根本站不住脚的迷信理由就这样对待他……
怪不得他拒绝了裙子之后,母亲就像变了一个人。
如果不是自己遇到,他也很难相信世上竟会有这样的父母。
从此,他对女孩子的追求,敬而远之。
但是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之间除了争强好胜,就是惺惺相惜。
他没有遇上让他心动的男孩。
他的世界里还没有他和他相爱的故事。
他还是那颗寂寞的星星。
于是他在画海里徜徉,在寂寞时舞蹈,少说多做,沉淀自己,成了他恪守至今的人生信条。
十八岁的仲夏注定不会平静。
他和王一昭的录取通知书在同一天被送到家。
他是以专业课第一总成绩第一的名次被C
大美术系艺术设计专业录取的。可是王一昭的成绩并没有多理想,几乎是吊车尾才上的C大,那人想去数学系,却因为分数差太多,最后被调剂到工管专业。
他以为这次父母起码不该再贬损他了。
他已经不奢求什么表扬鼓励了。
谁知道在庆贺升学的酒桌上,父母当着一众亲友的面,对王一昭糟糕的成绩仍是吹捧再吹捧。
“工管专业很不错的,以后有前途嘛,学数学就业面还是窄了点。”
“大哥,那一博这次还是专业第一,这些年工夫真是没白瞎,这孩子灵气,我就说他肯定出息。”
“学美术虽然投钱多,可是学设计好赚钱的叻,我同事有个儿子也是C大设计系毕业,在他老师的工作室工作,一个设计可以卖六位数。”
“他啊,从小就学习不好,不学画画他还能干什么?学画画的很多都是没办法,文化课太差么。”
“我说舅舅,您是不是从来不看一博的成绩单啊。C大可是985,211,对文化课的要求并不低。而且一博虽然在普通班,还不像某些人,被您和舅妈各种托关系塞钱进重点班,但是他每次成绩从来没跌出过年级前十名,怎么就是文化课差了?您怕是不知道,某些人在我们班那成绩可都是倒数的,学年排名都跌出前二十了。一个统考生考不过一个学艺术的,哪来的脸天天吹啊。”二姑家跟他同届的表哥看不下去了,他考上了B大,还是市里今年的文科状元,说话自然是很有分量的。
王一博第一个红着眼睛起身离席。
表哥立刻追了出去。
“一博,你没事吧?舅舅和舅妈也太过分了,他们怎么这样对你!”
“这么多年,习惯了,璟新哥哥,陪我去个地方吧。”
他让方璟新开车把他载到了那家开户行,取了号。今天很巧,接待他的还是当年那个大叔。
“叔叔,您好,我又来了,我成年了,麻烦您帮我把这张儿童卡升级了吧。”
这些年他比赛,投稿,零零总总,那张卡上的存款也从四位数变成了六位数。
这是他的成年礼。
“小伙子,祝你好运。”
“谢谢叔叔。”
从银行出来,他和表哥直接回家,收拾行李。
“一博……开学还早呢,你这是……”
“大学城那边有家庭旅馆,四年的学费生活费他们已经给了,我打算提前走。哥,你自己看,这个家有我的容身之处吗?”
王一博的房间干净空荡,墙上挂了一幅梵高的星月夜,窗边是画板,画架,画具箱干干净净摆在窗台上。
书架上除了各种名著就是美术类专业书,没有漫画,没有小人书,没有杂志,也没有男孩子喜欢玩的滑板篮球乐高
他就像是个没有童年的人……
方璟新看着表弟的衣柜,从小到大的衣服都放在里面,连衣柜的一半都没占满。
除了三套校服,每个季节的衣服都只有两身,袜子鞋子也只有三四双,总之刚够换洗,穿到破了,小了才能换新的。
舅舅和舅妈都是金领,家里条件并不差,那些衣服也都是结实耐穿的牌子货。
所以一件衣服王一博都会穿上好几年。
对比王一昭房间里塞的满满当当的三个大衣柜……
方璟新家只算小康,而且他也不是喜欢赶时髦乐于打扮自己的人——
他衣服都比他这个表弟多。
“一博……”他看着跟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弟,眼眶蓦地红了。
这个弟弟已然是带上自己的全部,想要把自己从这个家里连根拔起。
只是普通大小的行李箱,放了四季衣服,鞋袜和床单被套枕套之后居然还有那么多空位。书架上的专业书被他搬空,床头上自己送他的小夜灯也被他拆下来拿走。
到最后行李箱也还是没装满。
画架画具箱和行李被放进后备箱,宝石蓝的Q2L没放出一缕尾气,环保地载着小哥俩一路向北,直奔大学城。
王一博选择了一家离学校只有两百米的家庭旅馆,一个带电梯的八层自建公寓楼,房间设施齐全,拎包入住,寝具自带。
方璟新陪他交了房租押金,领了钥匙和门禁卡,接了个电话就赶回去接他爸妈。
临走之前还揉了一把弟弟的脑袋:“你自己一个人住,注意安全。”
“知道了哥,你路上开车慢点。”
表哥走了之后,王一博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净。
把东西放好,他洗了个澡,一觉睡到天快黑。
这中间,一个未接来电也没有。
睡了大半天,中午那点食不知味的东西早就消化完了,此时王一博的肚子正咕噜咕噜地唱着空城计。
不过此刻更让他感到难受和害怕的是黑压压的房间。
“啪嗒”表哥送他的床头灯立刻被按亮,
突然亮起的温馨灯光带走了一些对黑暗的恐惧。
这怕黑怕鬼的毛病是七岁那年的儿童节落下的。
那天坐完海盗船本来他已经很难受了,下来之后就吐得稀里哗啦。可王一昭丝毫没有哥哥要照顾弟弟的自觉,硬是拉着父母去鬼屋。
那次的主题刚好是日本经典恐怖片,王一昭一进去就怂了,拉着父母拼命往前挤,只想快点出去。
王一博被他们远远扔在后面,被贞子伽椰子俊雄包围了,捂着脸坐在地上吓得哇哇大哭。
可是他没有喊爸爸,也没有喊妈妈。
因为他知道,喊了也没用。
扮演贞子的工作人员也是个年轻的妈妈,看他哭得实在凄惨,不忍心再吓他,摘了头套,露出本来温和的一张脸。
“小朋友,能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吗?”
“王一博。”
“园区广播站,这里是鬼屋,请马上广播找人,这里有一个叫王一博的小男孩和他的家人走散了。”好心的工作人员立刻掏出对讲机通知广播站,然后把王一博送了过去。
“各位游客请注意,各位游客请注意,现在播报一则寻人启事,请王一博小朋友的家长在听到广播后马上到鬼屋旁边的广播站来接孩子。”
那个广播员是个年轻温和的小哥哥,一遍一遍耐心地播报,再后来每隔半小时他就会重复播报一次。
“这家长是怎么回事啊,自己的孩子丢了都不着急的吗?”小哥哥看着从进门起就抱着自己缩成一团的小男孩儿,口气里有些义愤填膺。
“小哥哥,你不用再播了,等闭园的时候他们会来领我的。”
小男孩儿抬起头,眼眶依旧湿漉漉,小鼻头哭得有些红。
明明是奶声奶气的,说话的口气却明显不符合年纪。
小哥哥一脸震惊。
“因为他们要陪我哥玩儿,等他玩累了才会来领我。”
小哥哥一直陪他等到闭园,才等到那姗姗来迟的一家人。
王一昭张嘴就是一通抱怨:“你真没用!害我们走到哪都要听见那种闹心的广播找人。”
“以后我不会再跟你们一起过六一了,生日也是,过年也是,以后任何节日,我都不会再跟你们一起过了。”
往后的那些年,六一他会去找方璟新,其他节日,要么去外公家,要么去爷爷家。
之后他再也没过一次生日。
还落下了怕黑怕鬼的毛病。
方璟新送他的小夜灯一直陪他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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