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冰痕与蝉鸣

书名:梁生有幸
作者:函星仔

余音在过后的很多年里,都会被同一个噩梦攫住。梦里总有从四楼坠落的身影,带着风声砸向地面,每次惊醒时,冷汗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浸透了后背的衣服,连指尖都泛着冰凉的湿意。

林茵从四楼跳下去的那天,天空是诡异的铅灰色。楼下刚清走了一排旧花坛,光秃秃的水泥地连块凸起的砖块都没有。

她坠落的瞬间,余音甚至看清了她扬起的裙摆角,下一秒,沉闷的撞击声像重锤砸在耳膜上。鲜红的血从她身下漫出来,起初是一小滩,很快就顺着地面的纹路蜿蜒开,像无数条狰狞的小蛇,舔舐着干净的水泥地。

那颜色刺得人眼睛生疼,在余音心里,那是邪恶的印记,是不忠的证明,永远烙在了那个下午。

林茵死后,余海盛的身影就彻底从家里消失了。没有争吵,没有告别,像是被那滩血吞噬了。余音和妈妈谁都没提过找他,日子照旧过,只是每个月固定的日子,银行卡里会多出一笔钱,不多不少,刚好够母子俩的开销。那笔钱像一根无形的线,牵着这个破碎的家,也像一根刺,扎在余音心头。

大概就是从那时起,陈砥脸上再也没见过发自内心的笑。曾经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只剩下沉沉的雾。他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后来连陌生人都不如——在走廊里遇见,陈砥会目不斜视地走过,仿佛余音是空气。再后来,余音开始听说,陈砥学会了喝酒抽烟,常常泡在酒吧里,身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都是些打扮光鲜的少爷小姐。

有一次,陈砥喝到胃出血,被救护车拉进急救室,昏迷了两天一夜。余音守在病床边,膝盖跪得发麻,攥着他冰凉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陈砥,你别再折腾自己了好不好?”他哽咽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了,我活该,我用一辈子补偿你都行……求你了,别这样作践自己,求你……”

陈砥醒来看见他,眼神冷得像冰,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就那么淡淡地低头看着他,像在看一只浑身是伤、没人要的小野猫。许久,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声音轻描淡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好啊。”

余音猛地睁开眼,窗外的阳光已经爬上床头。他抬手摸了摸脸,一片冰凉,不知是眼泪还是冷汗。

三年了,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来了。当初和陈砥约好考同一所大学,后来出了那样的事,余音以为约定早就不作数了。他抱着一丝侥幸考了H大,心里却想着,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见到陈砥了。可大二那年,他作为学生会成员去车站迎接新生,人群里那张熟悉的面孔撞进眼里时,余音的心跳几乎停了半拍。

陈砥终究还是来了。那一刻,余音心里竟冒出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时间能冲淡一切,或许他们还有机会……可很快,他就自嘲地笑了——有些伤口太深,结痂了也会留下疤痕,碰一下都疼,怎么可能回到过去?

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哪怕靠得再近,近到只差一微米,也永远不会有交点。

有缘无分,大概说的就是他们吧。

余音在地上呆坐了很久,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一点胃口也没有。他慢慢站起来,往宿舍走。寝室在六楼,没吃东西的缘故,爬楼梯时腿像灌了铅,每上一步都觉得头晕,眼前阵阵发黑。快到六楼时,他抬头一看,脚步猛地顿住,再也迈不动了。

宿舍门口站着的人,是陈砥。

余音走近些,才发现地上扔了一地烟头,足有十几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草味,呛得人嗓子发紧。午饭时间,走廊里空荡荡的,同学们都去食堂了,只有他们两个人,被沉默和烟草味包裹着。陈砥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可余音总觉得,那平静底下藏着翻涌的浪。

“陈砥,你……你怎么在这?”余音的声音有些发颤。

陈砥捻灭手里还燃着的烟头,扔在地上,用皮鞋尖狠狠碾了碾,火星子溅起来,又很快熄灭。“余音,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的声音很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别想着激怒我。”

余音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这么多年,那件事像座山压在他心头,喘不过气。陈砥打他、骂他、羞辱他,他都认了,那是他欠陈砥的,他活该。可他从来没想过要激怒他,从来没想过抵抗,他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地上,一滴,两滴,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小小的水痕。

“觉得委屈?”陈砥嗤笑一声,一步步走近,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将余音笼罩住,“你有什么资格觉得委屈?”

余音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却还是执拗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陈砥,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陈砥的目光落在他含着泪的眼睛上,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如今像蒙了雾的玻璃。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微微发疼。他沉默了几秒,没有说话,抬手拨开余音额前被泪水打湿的碎发,手指顺着往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拇指温柔地替他擦去眼角的泪。

那触感太轻柔,余音的心猛地一跳,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可下一秒,陈砥的话像一把冰锥,狠狠扎进他心脏。

“知道我为什么找那些少爷小姐上床,也不碰你吗?”

陈砥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像淬了冰。“因为看着你这张脸,我就觉得恶心。”

余音的眼神瞬间空洞了,像被抽走了灵魂。他还望着陈砥,眼睛里却没有了丝毫神采,只有眼泪还在不停地往下流,像断了线的珠子。陈砥看着他这副样子,忽然笑了,笑意却没达眼底:“还有,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我身边逃开。就算把你捆起来,锁起来,你也别想去找别人。”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残忍得像在凌迟:“因为,你不配。”

说完,陈砥转身就走,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背影决绝得像从未认识过他。余音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直到再也看不见。

放心吧,陈砥,我不会离开的。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欠你的,总要还的。

心反正已经死了,在哪里都一样,再坏,还能坏到什么地步呢?

下午上完课,余音径直去了学校附近的那家冷饮店。自从爸爸走后,他就不想再靠妈妈那点微薄的工资和退休金过日子,课余时间一直在这做兼职赚生活费。他在这里干了两年,老板娘是个和气的中年女人,总说他懂事,每次发工资都会多塞给他几十块,说是“全勤奖”。

“小音啊,”老板娘扬声喊他,“把这两杯芒果冰送到楼上二号桌,那两位客人等着呢。”

“好嘞,知道了。”余音应着,端起吧台上的两杯芒果冰,快步上了二楼。二号桌在靠窗的位置,他把冰品放在圆形小桌上,抬头的瞬间,愣了一下——桌前坐着的是宁雅和梁笙。

“余音?好巧啊!”宁雅眼睛一亮,语气里满是惊喜,“你在这里做兼职呀?”

对面的梁笙闻声抬了抬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没说话,又低下头继续看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全是文件。

“嗯,”余音笑了笑,“你们是第一次来?”

“对啊,”宁雅抱怨着,冲梁笙撇了撇嘴,“外面天热得像蒸笼,这位大少爷非说这里凉快,结果来了就对着电脑工作,根本不理我!伦家好寂寞的好不好!”

余音看着她气鼓鼓地鼓起腮帮子,像只可爱的小河豚,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余音你还笑我!”宁雅佯装生气地瞪他。

“没有没有,”余音连忙摆手,“你们快喝吧,芒果冰化得快。”

“对了余音,”宁雅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你下班几点啊?有空吗?”

“六点左右下班,有空的,怎么了?”

“太好了!”宁雅立刻换上灿烂的笑容,从包里掏出三张票晃了晃,“我这有三张海滨酒店音乐节的票,上次买东西赠的,扔了可惜,你跟我们一起去呗?”

“这……”余音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梁笙。

“哎呀看他干嘛!”宁雅伸手戳了戳梁笙的胳膊,一脸嫌弃,“这木头就知道工作,我要是单独跟他去,非得无聊到当场吐血不可!”

余音:“……”

梁笙终于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视线,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淡淡瞥了宁雅一眼。

“嘿我这暴脾气!”宁雅立刻炸毛,拍着桌子吼道,“梁笙你再这么看我,当心我打爆你的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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