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施针

窗外细雨淅沥，肖战倚在窗边翻看画本子，安福正踮脚擦拭博古架上仅有的几件摆件——其余的都被他家主子典当成白银，用在了药庐里了。府里管家问起过，他只说是碎了，管家也没当回事，禀了主母，第二日又送了新的来，但没过几天又消失不见了，慢慢的管家就不再给添置了。

安墨推门进来，衣襟还沾着泥渍，药香混着雨气扑面而来。

“阿兄，你怎么才回来？还以为遇上麻烦了！我和公子都急坏了！”

肖战合上画本子，静静望向安墨，说好的当夜就归，安墨却整整去了三日。

“公子，无事，山上大雨耽搁了，让公子担心了！安墨无能，没有找到……”

肖战摆了摆手，“你下去梳洗一番再来回话！”

“是！”

这三日暴雨如注，山涧洪水暴涨，安墨进山迟迟未归，安福急的夜里偷偷抹眼泪。肖战都看在眼里，安家兄弟自幼便跟着他，药庐里里外外都是他们操持。他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若安墨此次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也会难过，但是既然签下了玄栖药隐村的死契，这条命便不再属于自己。

安墨沐浴更衣，将自己收拾妥帖才重新回到房里回话。

“小的刚从院门进来，就撞见了老爷，我这身药味要是被老爷闻见，怕是要被活活打死了……幸好世子爷及时解围，才逃过一劫！只是我瞧着世子爷身边有个姑娘，什么来历，是钱塘人吗？瞧着眼生！”

提起世子爷安福立刻就不屑的撇了撇嘴，“那是世子爷的新好！”

“新好？”安墨看了肖战一眼，微微皱起了眉头。

“那是月春楼的袅袅姑娘，才情一绝，就连盐运使陆老爷都是她的入幕之宾，如今……是世子爷的座上宾！”

肖战重重将画本子摔在桌案上，这个安福，日日在他面前说道，一副生怕他听不见的架势。

“您跟小的发脾气有什么用！有脾气去翠竹轩发呀！作践您的人又不是小的，世子爷日日带着个青楼女子招摇，可是半点没将您放在心里！”

肖战看了安墨一眼，“晚些时候给他施一针，他气息微滞，郁结于心，胡言乱语，需要调理一下！”

安福原本不觉，现下是真的气息微滞，郁结于心了。

安墨玲珑心思，自然是猜到了发生什么，小心翼翼的问：“公子有几日没去世子爷院子了！”

“倒是日日都去，不过是去给人熬汤药的！”安福愤愤地说。

安墨上前重重在安福后脑上拍了一下，“你还有没有规矩，怎么跟公子说话的，我看你也是病的不轻，公子是受制于世子爷，摆脱不得，这无名无分的，你替主子吃的哪门子醋啊？他有新好，于咱们公子是天大的好事！”

安福哪里是不懂，他心里门清，可就是觉着替公子不值，世子爷占了他家公子身子，怎么还能瞧得上别人，那些个庸脂俗粉怎配跟他家公子相比？

主仆三人正说着话，院外忽然传来庄青的声音。

“属下给小公子请安，我家世子爷请您过翠竹轩一趟！”

安福打开房门，气冲冲的说：“世子爷那药不用日日都喝！我家公子要温书，没那闲工夫！”

庄青被安福凶的莫名其妙，连忙行了一礼：“我家世子是请小公子去诊脉的，并非熬药！”

安福还想再说什么，肖战已拢好墨色披风迈出门槛。夜风掀起他衣摆一角，他眸色冷淡地扫过庄青，指尖朝院门方向斜斜一抬，“走吧！”

翠竹轩连着湖心亭，四周侍卫如铁桶般围得密不透风。

青衣罗衫的女子垂着眼睫，看不清神色，听见廊桥的动静也没有抬起头，王一博却一眼瞥见亭外缓步而来的肖战。

那抹纤瘦的身影裹在墨色的披风下，正是那日欢好后他亲自给人系上的，玄金绣纹滚边在夜风里轻轻扬起，小公子眉目如霜雪，眸光映着月华，只这么静静朝他走近，心头的郁结便尽数散尽了。

肖战走到近前，朝着王一博微微行了一礼，又朝着袅袅姑娘颔首，袅袅笑了笑，忙起身回了一礼，“肖三公子！”

肖战不认识袅袅姑娘，但是钱塘没有不知道肖家三公子的，与三公子“恶童”同样闻名的是他那张雌雄莫辨的脸。幸而肖三公子鲜少露面，世家聚会更是从不出席，否则这满座朱门绣户，翩翩公子，怕无人能掩其风华。

“三公子，过来坐吧！”

肖战落座，看向王一博问道：“让我给何人诊脉？”

王一博握住他的手，用力揉了一把才放开，“袅袅近日身子不舒坦，劳烦三公子给瞧瞧！”

袅袅听王一博说肖战医术了得时，心中是怀疑的，毕竟，肖战科考连俯试都未过，竟然看得懂艰涩难懂的医书，的确很难让人信服，但世子爷力荐，她情况特殊，若不是信得过的人确实不好看诊。

庄青连忙将软垫置于案几，又仔细铺好脉枕，动作倒是挺娴熟。

袅袅轻整衣袖，缓缓解下腕间玉镯，轻搭在脉枕上，笑道“有劳三公子！”

肖战点了点头，指腹轻搭脉上，眉眼淡然，神色平静得不见半分波澜。

片刻后，肖战看向王一博：“给我准备纸笔！”

“无妨，直接说给我听就是！我看得懂！”王一博极为聪慧，为了更好的与小公子沟通，无事就捧着手语册子反复琢磨，如今肖战说的比较晦涩的药理术语他也能译解。

肖战也没有纠结，直接道：“姑娘曾经服过一种秘药，能使男子神魂颠倒却保得自身清白，但这药风险极大，若是十年内不服下解药，便会药毒蚀骨，日磨月耗至死，最初始的病症是月事紊乱，胞宫阴寒，现下袅袅姑娘正是月事期……”

王一博越听越不对劲，连忙捂住小公子这张什么都不避讳的嘴，肖战眨了眨大眼睛，不满的剜了他一眼，不是你让说的吗？

王一博咬牙哄道：“还是劳驾三公子写下来吧！庄青笔墨伺候！”

肖战提起笔，写好交给袅袅，袅袅明艳的脸庞瞬间就红透了，所以刚才这两人“眉来眼去”是在说自己？

不过她也顾不上害羞，王一博说的不错，这肖三公子竟然能看出自己服过秘药，医术果然是了得，可是没用的……

袅袅心中泛起悲意，“三公子想必也能看出我服的是何种秘药吧！”

肖战在宣纸上写下：浮生梦

袅袅点头，眼眸中聚起泪意，看向王一博目光悲切，“当年你为我千金寻来这药，那时我以为此生再难回京，能偷生十年便是万幸。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一日……世子爷，这或许就是袅袅的命！”

“你且安心，我会倾尽全力寻找解药，绝不会弃你不管。等日后好了，我还要带你重返京城！”

“我这病怕是……”袅袅摇了摇头。

两人抒情伤怀之时肖战将写好的字条递给袅袅，“此毒三日可解，随我移步卧房，我为你施针！”

袅袅一惊，“你能解？”

肖战点头。

“这药可是出自玄栖药隐村的药圣公子！三公子当真能解？”

肖战眨了眨眼睛，玄栖药隐村他知道，药圣公子没听过，八成是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吧！

王一博一把握住肖战的手腕：“你当真能解？”传闻中药圣公子的药只有自己才能解，可此人在很多年前就没有在江湖中出现过了。

肖战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头，站起身走到庄青身旁吩咐了几句，庄青连忙应声，下去准备了。

房中青帐低垂，袅袅坐在帐子中，看了看正在认真净手焚香的小公子，又看了看坐在屏风后抿茶的世子爷，不知为何总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肖战将银针排布于乌木托盘，抬眸望向王一博，拿不准他们之间的关系，问道：“世子爷要回避吗？”

王一博目光掠过屏风，隐隐约约听见淅淅索索宽衣解带的声音，眉头微皱，“爷自然要回避！只是你们……就不能寻个女郎中来？”

肖战淡淡撇了他一眼，“医者眼中无男女，无善恶，世子拘于俗礼，乱我医道！”

世子爷被小公子怼的哑口无言，他抿着唇沉着脸，虽知理亏，却仍磨磨蹭蹭不肯挪步，心里那股子郁气怎么也散不去。

屋子里的药香燃起，王一博便知道肖战这是准备施针了，他无奈起身，正要抬脚，余光瞥见肖战拿起一方素白绢布，指尖一翻，便将双眼覆了个严实。

王一博霎时明白，自己是被这调皮鬼捉弄了，唇角抽了抽，又气又笑，可他又不由怔住，心底惊涛翻涌，肖战小小年纪竟习得瞑光渡穴？这等针法需以心眼通经脉，以气感辨深浅，便是他这不通医理的人都知晓，习得者无一不是医道大家，肖战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究竟是如何……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袅袅只觉腹中蓦地涌过一道暖流，缓缓化开周身寒痹，方才的酸痛乏力，尽数退了个干净，这舒坦劲儿，是近几年来头一遭。

婢女推开房门，朝着廊下的世子爷行礼：“世子爷，小公子已经为我家姑娘施针完毕了！”

王一博走进门，袅袅已经换了件藕荷色外袍，正眉眼舒展的同小公子说着什么。

“如何了？”王一博出声问道。

袅袅连忙起身拜了拜，“世子爷这是哪里寻得小神医，医术了得，妾身已经觉得好多了！”

王一博心中一喜，赶忙伸手将人扶起：“你身子不好，莫要多礼，快些起来！”

肖战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针包边缘，明明是自己施的针，怎么不来谢自己？

肖战面无表情走到王一博跟前：“我要沐浴更衣！先行告退了！”

“庄青，领三公子去净房沐浴更衣！”王一博轻轻拍了拍肖战的手背，“你且去，回头爷有话问你！”

肖战眨了眨眼睛，知道王一博这是不准备让他回去了，转身跟着庄青出去了。

肖战净身沐毕，换了一袭月白袍子，迈入书房。

书房里，王一博与袅袅对坐在茶案前。袅袅眉眼低垂，眼尾洇着红，一滴泪悬在睫上，将落未落，王一博面色凝重，指节扣在茶盏边缘，锋利的眉眼压着化不开的沉郁。

王一博见到肖战走进来，目光微动，招了招手，“过来，会沏茶吗？”

肖战点了点头。

王一博将青玉茶盘往肖战面前微微一推，意思不言而喻。

肖战从小到大哪里会沏茶，但他微微撇了一眼茶具，心想这有何难？不过是茶叶一撮，滚水一冲罢了。

他跪坐在茶案旁，随手拨了拨炭火，吊炉上的小铜壶开始嗡嗡作响。

王一博见人有模有样，也没有避讳，继续朝着袅袅劝说：“若是这世子妃之位你瞧不上，我与太子殿下自会为你请封，就算请不下来郡主之位，也定要为你挣得诰命在身，护你一世无忧！”

肖战正执壶注水，闻言腕骨突地一颤，滚水便溅了出来。

王一博眼疾手快握住他的手腕，急问：“可是烫着了？”

肖战摇头。

王一博轻轻放开人，沉声叮嘱：“仔细些！”

袅袅抬眸，目光在肖战与王一博之间缓缓游移。记忆里，王一博心机似渊，行事滴水不漏，处处提防，却想不到对这个肖三公子这般毫无保留……

王一博见袅袅一直瞧着肖战，不悦的蹙起眉头，刚要说你不用管他，就忽然怔住了。

且不说小公子那毫无章法的泡茶手法，这人就这般肆无忌惮地在他眼皮子低下往茶里下毒，合适吗？

肖战没察觉两人的目光，正抖着纸包里的粉末往茶盅里倒呢，琥珀色茶汤里浮起诡异白末，瞧着就瘆人。

“下毒还要当着主子的面？”王一博剑眉微挑，语带无奈。袅袅闻言，终于掩唇轻笑，这肖三公子还真有趣。

肖战疑惑的抬起头，半晌才明白王一博是误会他了，耐着性子解释：“这是解药！我一进门就察觉，你二人面色异常，是中毒之症！”

王一博脸色骤变，抬眸看向袅袅，袅袅亦是满眼惊疑，显然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

作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