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宣德三年的冬风裹着细雪，打在苏芮脸上像小刀子。她把粗布短褐的领口又拽紧些，那枚藏在衣襟里的永乐通宝硌着肋骨——这是她在这个时代唯一的“硬通货”，也是裴世卿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念想。穿过望星镇的牌坊时，她瞥见石柱上刻着“钦天监辖地”的小字，心里咯噔一下——这地方归皇家直辖，锦衣卫的暗哨怕是比狗还多。

东城的青石板路扫得极干净，连砖缝里的青苔都被剔掉了。苏芮缩在一棵老槐树下，看着穿藏青号衣的差役在桂花巷口来回踱步，腰间的铁尺碰撞着发出冷硬的声响。她数着对面宅院的门环：铜制的，衔着鎏金珠子，门楣上的“周府”匾额蒙着层薄灰，却还能看出是沈度的馆阁体——礼部主事的排场，果然比地方官讲究得多。

日头爬到正南时，周府的侧门终于开了道缝。一个穿月白比甲的丫鬟闪出来，手里的菜篮子晃悠着，露出里面半块没切的冬瓜。苏芮一眼就盯上她鬓角别着的素银簪子——样式旧了，但成色极好，不像寻常仆役能戴的。更要紧的是，那丫鬟走过街角的香烛铺时，脚步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上的系带，指节泛白。

“姐姐留步！”苏芮从墙后闪出来，故意让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嘶哑。

丫鬟吓得手里的篮子差点落地，回头时眼里还带着泪，睫毛上沾着的细雪簌簌往下掉。“你是谁？”她的口音里带着点江南软语，却把“谁”字咬得极硬，像是在提防什么。

苏芮往地上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装作怕冷似的搓着手：“去年在应天府，蒙周小姐给过个热馒头。听说……”她故意顿住，看丫鬟的反应。

丫鬟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比甲的下摆扫过石阶，沾了点泥也没察觉。“小姐她……”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发闷，“好人没好报。”

“锦衣卫查得怎么样了？”苏芮往巷口瞟了眼，压低声音，“我前几日在通州渡口，听船老大说，那晚有人看见个黑影往府里钻。”

丫鬟的脸唰地白了，手里的篮子“哐当”掉在地上，冬瓜滚出来，在青石板上撞出沉闷的响。她慌忙去捡，手指却抖得抓不住，指甲缝里还留着点暗红——像是没洗干净的胭脂，又像是……血痂？

“你看见什么了？”丫鬟突然抓住苏芮的胳膊，她的指尖冰凉，力气却大得惊人，“是不是穿藏青蟒纹的？是不是手里提着个红漆盒子？”

苏芮心里猛地一沉。她本是胡诌的，没想到真戳中了要害。她故意装傻，挠着头道：“我哪看清什么纹啊，就记得那人衣角沾着红乎乎的东西，像庙里点的红蜡油。”

丫鬟像是被雷劈了似的，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墙上。她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半晌，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又慌忙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瞳孔里映着青灰色的墙，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不是的……不可能是他……”她喃喃着，突然转身就跑，菜篮子歪在地上，冬瓜滚到阴沟里也顾不上了。

苏芮看着她消失在周府侧门后，那扇门“吱呀”关上时，她清楚地看见门轴上缠着圈细红绳——和望星镇暗巷里那个掮客木箱上的红绸，是同一种料子。

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苏芮摸出怀里的铜钱，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宣德年制”四个字。她突然想起裴世卿书房里的星图，北斗第七星的位置被人用朱砂点了个圈，旁边批注着“周明玥生辰八字”。当时她没在意，现在才后知后觉——钦天监辖地的命案，牵扯着星象玄机的死者，还有一个让丫鬟恐惧到失语的“藏青蟒纹”……

巷口的差役换了班，新过来的那个腰间挂着面小巧的铜令牌，上面刻着“北镇抚司”四个字。苏芮往阴影里缩得更深了，看着周府门楣上的灰雀突然惊飞——它们一定是看到了什么，就像那个丫鬟，看到了不该看的红蜡，和穿藏青蟒纹的凶手。

而那个凶手，说不定此刻就在周府里，喝着热茶，听着丫鬟们哭诉，等着下一个红蜡燃起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