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萧赞在晨曦微光中,手持这份凝结了众人一夜心血、更彰显了他非凡能力的方案,准备亲自上朝呈报陛下时,整个值房内疲惫不堪的官员们,看着他那依旧挺拔却难掩倦意的身影,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敬意。
尤其当李主事匆匆进来,附耳低声禀报:“大人,吏部名单已到,工部急策已呈,户部钱粮数目已核定,内库司已应允支应……”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份更复杂的激动,“还有……方才赵大人府上的管家送来一匣上好的参片;雍王府长史也奉殿下之命送来一盒御赐的明前龙井;另……洛王府的侍卫快马刚至,送来了一个食盒……”
值房内原本疲惫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无数目光悄然投向萧赞案头那突兀出现的三份物件。
赵大人送的是那朴素的乌木参匣。匣盖未启,一丝若有似无的甘苦药香已幽幽逸出,冲淡了值房里熬夜的汗味和墨臭。萧赞的目光在其上停驻片刻,那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赵大人此举,意义深远。是示好,是试探,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他认可了眼前这位年轻宰相的雷霆手段与务实能力,承认了昨夜这场硬仗的胜负已决。这参香,比任何口头承诺都更有分量。
雍王元寂所赠的描金漆盒显得华贵端方,打开便是极品绿茶特有的清冽芬芳。元寂……他的表兄。萧赞指尖在光滑的盒面上轻轻一拂,依旧神色平淡,只微微颔首。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元疏送来的那个朴实无华的食盒上。甫一揭开盖子,一股混合着食物暖香与浓郁参汤的气息便扑面而来,瞬间盖过了茶香与药味,霸道地占据了他的感官。上层整齐码放着几样精巧点心,下层则是一个温着的青瓷盅。一张折叠的纸条被压在盅盖下。
萧赞抽出纸条,那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扑面而来的张扬劲儿几乎能冲破纸面:
吾家阿赞亲启:
“上层乃酥香记新出几样点心,念你上次吃得香甜,想着你或会喜欢。然糕点虽香,不可贪食,若让我知晓你敢因此耽误了膳食,哼哼,下次休想再尝!下层是刚熬好的参汤,务必趁热喝尽。残渣已替你挑拣干净,放心大口咽下便是。”
大口咽下四字旁又被数道浓墨狠狠涂掉,下方依稀能辨一行小字:怕是烫嘴。
“罢了,还是慢些喝吧。绿沈那小子速度快,汤盏怕还灼手呢。”
——元子攸
字里行间的关切、霸道与那涂抹修改的痕迹,仿佛让元疏鲜活地站在了眼前。萧赞握着纸条的指节微微一紧,内心的晨曦像是终于穿透了厚重的阴霾,扑洒万里。他没有丝毫犹豫,极其自然地将那张带着元疏体温般气息的纸条,仔细折好,轻轻收入了自己心口最贴近心脏位置的内袋。
指尖依次在赵大人的乌木匣、雍王的漆盒上轻轻一叩,最后停留在温热的食盒边沿。萧赞抬起眼,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冽,对躬身待命的李主事吩咐道:“遣人备两份得体的谢礼,一份送至赵大人府上,一份送至雍王府。代我致谢。”
李主事连忙应下:“是,属下即刻去办。”他顿了顿,目光下意识瞟了一眼那只食盒,带着一丝谨慎的试探轻声问道:“大人,那…洛王殿下那边,是否需要也备一份回礼?”
萧赞闻言,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清晰、几乎称得上温柔的弧度,那笑意真切地落入了眼底,仿佛心口收着的那张纸条正散发着暖意。他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
“不必了。”
……
朝堂之上,气氛肃穆而压抑。香炉青烟袅袅,驱不散夏日清晨的闷热。衮衮诸公按班肃立,目光或明或暗地聚焦在手持笏板、立于殿中的萧赞身上。那份连夜赶出的赈灾方案已由内侍呈至御案。
皇帝的目光在奏疏上快速扫过,越看,眉头舒展了几分。条理清晰,举措得当,尤其能在仓促间协调各方、动用内帑备用金解燃眉之急,这份魄力和应变,远超预期。“萧爱卿,”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此策甚为详尽,条陈利弊亦清晰。然,动用内帑、延缓边饷,非比寻常。诸卿有何见解?”
话音刚落,一道略带阴鸷的声音便响起:“启奏陛下!”出列的是御史台的王御史,“萧大人此策,看似周全,实则太过激进。内帑乃陛下私库,岂能轻易动用于外朝?边军粮饷关乎社稷安危,仅凭‘暂缓三日’四字,风险何其巨大。若边境因此生变,谁担其责?此其一。其二,选任官员,竟只问‘五品以下、年富力强、有地方佐杂经历’,全然不顾资历深浅、政绩优劣!此等随意,岂非视朝廷选官大典如儿戏?臣恐萧署理初掌机要,急于求成,恐有疏漏,贻误救灾大局啊!”
殿内气氛陡然紧张。不少观望的大臣垂下眼帘,七皇子党羽则隐隐流露出看好戏的神色。闷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萧赞立于殿中,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纹丝不动。那份连夜熬出的疲惫,在对方咄咄逼人的质问下,反而沉淀成一种近乎冰冷的镇定。他缓缓抬眼,目光清澈如秋水,直视那位王御史,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其谦和的弧度,声音却清晰地穿透大殿的沉闷:
“王御史老成谋国,所虑深远,下官钦佩。”
这开场白谦逊有礼,让王御史微微一怔,下意识挺了挺胸膛。
萧赞话锋却陡然一转,依旧平和:“然,敢问王大人,若依循常规,户部库银调用层层审批,需耗时几何?工部图纸重绘,勘测河道,又需耗时几何?吏部遴选举荐‘熟悉水利’之官,再层层考核,更需耗时几何?东南洪涛肆虐,万顷良田化为泽国,数万灾民流离失所,嗷嗷待哺于泥泞之中,每一刻,都有冻饿而死、疫病蔓延之危!”他的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沉痛的力量,让殿中不少官员心头一凛。
“内帑备用金,本为‘救急、备荒’而设,此刻灾情如火,民命关天,正是其用武之地。陛下仁德泽被苍生,岂会吝惜此金?至于边饷,”他微微侧身,向御座方向躬身,“臣已与兵部紧急协调,三日之缓,乃是在确保戍边军士基本口粮无虞的前提下。若因这三日之缓便生边境之变,那只能说明我大夏边军根基何其脆弱,此责,又岂是臣一个区区署理中书令能担得起的?当彻查兵部乃至戍边大将之责才是。”
他语速平稳,逻辑却如快刀斩乱麻,兵部尚书站在班列中,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至于选官,”萧赞目光扫过殿中诸臣,最后落回王御史身上,那温润的眼神此刻却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灾情如火,刻不容缓。此刻需要的是能即刻奔赴灾区、安抚民众、协调物资、敢于任事的干员。非要那些深谙水利却行动迟缓、或因资历所限不愿亲赴险地的‘大才’不可吗?‘年富力强、有地方佐杂经历、官声尚可’,此三条,取其务实、就近、可用。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事事皆依常例,”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加重,“那此刻,吾等便不是在商议救灾,而是在为那数万枉死的灾民撰写祭文了!敢问王大人,您是宁愿此刻坐在清凉的朝堂上弹劾下官‘选官随意’,还是愿意看到数日后,东南灾区饿殍遍野、瘟疫横生、哀鸿遍地的奏报?”
字字诛心,句句如雷。王御史被这连番诘问堵得脸色青白交加,张口结舌,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踏出半步。正是洛王元疏。他一身亲王常服,唇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讥诮,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传遍大殿:“王御史忧心国事,拳拳之心本王感佩。不过嘛…昨夜本王外出回府已是三更,路过中书省,嚯,那灯火亮得跟白昼似的。萧大人带着一群官员熬得眼睛通红,连本王差人送去的夜宵都来不及吃一口,就为了抢在黎明前把这救命的章程递到御前。这份辛苦和用心,”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钉在王御史身上,“难道还抵不过御史台几句‘恐怕’、‘担忧’的空谈?救灾如救火,争的就是个快字!萧大人争赢了时间,王御史却还在纠结规矩?御史饱读诗书,莫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了?”
元疏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语,却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直接撕开了王御史“忧国”表象下的党争私心和空谈误国。更以亲王的身份坐实了萧赞一行的辛劳与成效。殿内不少中立官员看向萧赞的眼神彻底变了,充满了由衷的赞许。
皇帝的目光在萧赞沉稳的面容、王御史的窘迫以及元疏那隐含维护的姿态上缓缓扫过,心中已然明了。他轻轻敲了敲御案,终结了这场对峙:
“好了。洛王所言甚是。救灾贵在神速,萧爱卿临机决断,举措虽有逾常例之处,然切中肯綮,思虑周详,赤心为国,朕心甚慰!所奏赈灾诸策,照准!各部务必全力协同,不得延误!”
“至于选官之议,”皇帝看向萧赞,眼中多了几分深意,“萧爱卿‘取其务实、就近、可用’六字,甚合朕意!此二十人,即以‘钦差协理’之名派出,由萧卿总揽协调,遇紧急事务,可临机专断,事后报备即可!”
“臣,谢陛下信任,定不负圣恩。”萧赞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疲惫,亦是尘埃落定的释然。他知道,这一刻,他不仅赢得了这场赈灾战役的初步胜利,更在朝堂中枢,真正地竖立起了属于自己的、不容轻视的威望。
退朝时,夏日朝阳已完全跃出宫墙,金辉洒满殿前的白玉阶。光线下,官员们紫绯青绿的官袍色彩分明,汗味混杂着熏香。元疏故意落后几步,在殿门外的廊柱阴影下,等着那个被几位官员围住低声交谈的月白身影。
待人群稍散,萧赞才得以脱身,走向元疏。一夜未眠加上朝堂激辩,仿佛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挺拔的脊背在无人处终于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垮,俊美的脸上倦色再也无法遮掩,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
“啧,”元疏上前一步,自然地伸出手臂,虚虚地扶了一下萧赞的肘弯,指尖的温度隔着薄薄的夏衫传来。“我的中书令大人,威风是够了,可这身子骨,小心比御花园里那株被暴雨打过的芍药还娇弱几分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戏谑,眼底却满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萧赞借着元疏的手臂,微微卸下了一点强撑的力道。他侧过头,对着元疏露出一个浅笑,声音轻若耳语:“无妨…撑得住。”他目光落在元疏尚带着一丝戏谑的唇角,昨夜中书省那盏长明的灯火,与此刻眼前人眼底未散的心疼,忽然在他疲惫的脑海里连成一线。
“子攸,”他开口,声音比方才更轻,几乎揉进了晨风里,“你昨夜……亲自来中书省了?”
元疏扶着他肘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腔调,挑眉道:“自然。本王回府总要经过那门前大道,灯火通明的,想不注意都难。”他刻意避开萧赞投来的视线,目光落在远处逐渐散去的官员背影上。
萧赞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拂过元疏刻意维持的淡然侧脸。廊柱的阴影下,元疏耳根悄然泛起一抹绯色,似朝霞初染。
只僵持了短短一瞬。
“……嗯,”元疏终是败下阵来,像是被那无声的目光烫到,飞快地扫了萧赞一眼,又迅速移开,声音里那点伪装出来的轻松彻底不见了,只剩下一点被抓包的懊恼和一丝藏得很深的赧然,“亥时便至,那纸条……是伏于窗棂所书。”
廊柱的阴影仿佛更浓了些,将两人与退朝后喧嚣渐散的官员们隔开。萧赞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既去了,怎么不差人来知会一声?也好……”也好让我知晓。
元疏感觉到萧赞手臂的肌肉似乎绷紧了一瞬,他立刻收紧了虚扶的力道,眼神躲闪了一下,低声辩解,带着点委屈似的:“这不是,看阿赞案牍劳形,全神贯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不敢出声打扰么。” 他顿了顿,又小声补充,“怕分了你的神……待清晨诸事落定,才敢让绿沈给你送些吃食。”
“不敢打扰?” 萧赞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那语气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又裹挟着一夜透支后的沙哑和无力感。他竟真的低低“呵”了一声,极短促,像是被气笑了。可这笑声刚起,一股汹涌的暖流便毫无预兆地冲撞上心口,原来在那冗长煎熬、压力如山的深夜,在那灯火通明的樊笼里,有一人在无人知晓的角落,用目光无声地陪伴着他。好似有一缕温热的泉水,猝不及防地熨帖了他疲惫至极、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萧赞眼眶微涩。他定定神,没有再说旁的,而是另一只未被元疏扶着的手探入宽大的月白官袍袖中。片刻,他从中掏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裹的小小物件。那素色的绢帕边缘已被袖袋压得有些微皱。
他当着元疏的面,一层层揭开手帕,露出里面一块小巧精致的糕点,正是昨夜元疏差人送去的其中一样。糕点看上去被小心存放着,但边缘仍因在袖中搁置而显得不那么规整。
“参汤,”萧赞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他将糕点递到两人之间,“已经喝了。糕点,现在补上。” 话音未落,他竟直接低头,就着元疏还扶着他的姿势,就着那只拿着糕点的手,毫不犹豫地在那糕点上大大地咬了一口,动作带着一丝难得的率性,瞬间啃掉了近一半。腮边微微鼓起,他慢慢地咀嚼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元疏。
元疏先是愕然地看着他那堪称“豪放”的吃相,随即眼底的笑意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池水,一圈圈荡漾开来,越来越亮。就在萧赞咽下口中香甜,拿着剩下那小半块糕点的手还悬在半空时——
元疏一低头,准确地叼住了萧赞指间那剩余的半块点心。温热柔软的唇瓣不经意间擦过萧赞微凉的指尖,带来一点温热酥麻的触感。他叼着点心,抬起头,得意洋洋地冲萧赞眨了眨眼,然后开始慢条斯理地享受自己的“战利品”,眼神狡黠如狐,仿佛干了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四目相对。
萧赞耳尖的红还未褪去,元疏嘴里的点心还没咽下。
然后,两人几乎是同时,看着对方难得狼狈又生动的模样,无声地笑了起来。
夏日清晨的阳光穿过廊柱,在他们相依的身影旁洒下碎金,空气里仿佛弥漫开清甜的点心香气,混合着宫苑草木的清气,令人心旷神怡。
嗯…我们九殿下亥时(21:00至23:00)就去偷偷看老婆了,清晨看老婆特别累又让人去买点心熬参汤,然后发现参汤里有渣,又给老婆挑出来,还趴在窗户上写了一封小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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