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信

“殿下，”门口的守卫躬身行礼，“公子方才出门了。”

元疏脚步一顿，眉梢几不可察地蹙起一丝委屈：“出门？去了何处？”他本以为今日总算能得半日闲，与阿赞共处。

“哟，这不是我们洛王殿下吗？”一个戏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元疏回头，只见萧棠摇着扇子，身旁跟着笑意盈盈的洛小船。萧棠促狭地眨眨眼：“小船猜得真准，说你今日必来寻我哥，果然巴巴地就赶来了！”

元疏懒得计较他那点调侃，只追问：“阿赞去哪了？”

“去探望我们那位大病初愈的表兄雍王殿下了。”萧棠随口答道，拉着洛小船走到近旁的凉亭坐下乘凉。

“……”元疏喉结滚了一下，心头莫名地像是被细针扎过，泛起一丝尖锐的酸涩。他面上却维持着平静，只“哦”了一声，也踱步到亭中石凳坐下，“那我就在此处等等他罢。”夏日午后的风带着燥意，吹得他心绪也微微烦乱。终究是没忍住，似是不经意般问道：“阿赞与大皇兄……很熟稔？”

“那自然熟得很！”萧棠扇着风，语气理所当然，“我们几个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尤其是雍王殿下和我哥，读书认字，习武练剑，几乎日日在一块儿。那时候，他身子还没坏呢。”

元疏指尖在微凉的青石桌面无意识地划着：“既是这般亲近，怎还用尊称？”

“我哥那人你还不清楚？”萧棠撇嘴，“最是守礼的，恨不得把所有规矩都刻进骨子里。再亲近的人，他也总隔着一分客气，‘雍王殿下’、‘大殿下’叫得恭恭敬敬。至于我嘛……”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古怪，“雍王殿下这个人……啧，和他一块儿总觉着别扭，浑身不自在。小时候就感觉他看人阴恻恻的，好像……好像谁都瞧不上似的，尤其是我。”萧棠想起幼时元寂偶尔瞥向他的那种冰冷眼神，仍觉后颈发凉。

元疏刚想嗤笑一声说“巧了，本王曾经也颇瞧不上你”，萧棠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和些许不适：“不过他对我哥是真的……特别上心！小时候，但凡有人碰一下我哥的东西，哪怕只是不小心蹭脏了衣袖，他那眼神都能冻死人。有一次雍王殿下伴读养的狗就只是蹭了蹭我哥，没过两天，那狗就莫名其妙掉进荷花池淹死了，那伴读还哭闹了好一阵。还有啊，学堂里若有人送我哥些新奇玩意儿，无论多精巧，第二天总能在墙角角落里找到被砸坏的残骸……雍王看我哥那眼神，”萧棠搓了搓手臂，做了个夸张的怕冷动作，“活像饿狠了的狼盯着肉，又烫又吓人，每次瞧见，我都汗毛倒竖。”

元疏搭在石桌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亭外的蝉鸣尖锐得刺耳，那闷热的气息沉沉压下来，几乎令人窒息。

青梅竹马……果真如此。

难怪那日元寂宫中对峙时，姿态那般笃定从容，字字句句都透着对阿赞的了如指掌。原来他们之间，有着自己永远无法企及的、漫长的、共同成长的岁月。一年……元疏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自己与阿赞相识不过短短一年。他也想见证他从小到大的岁月啊，看他第一次执笔时歪歪扭扭的字迹，看他习武时摔倒又咬牙爬起的倔强，看他初入朝堂时青涩却明亮的眼神，看他如何从一个小小少年，长成如今这般清风朗月的模样……每一个瞬间，他都想在场，都想珍藏。这念头如此强烈，几乎将他吞没。

元疏缓缓靠向身后的廊柱，闭上了眼睛。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涌起元寂那张苍白病弱、却总是挂着似笑非笑神情的脸，以及那句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话语：

‘九弟倒是情深意切。只是……你莫忘了，阿赞当初为何会与你‘并肩作战’，为何会与你达成那份盟约？’‌

‘阿赞从来不是一个会被纯粹的儿女情长轻易左右的人。他冷静、清醒，甚至……有时候理智得可怕。他也许真的在意你，可他真的完全信你吗？九弟？’

‌‘可是大皇兄，’‌ 元疏的内心深处，另一个声音在冷笑，‌‘就算你们一起长大，你似乎也没有真正看懂他。你以为你了解他的理智与清醒，可你见过他在北狄雪崩时，不顾自身安危，拼死也要救下那些素不相识的狄人吗？你感受过他明明与我还不甚熟悉，仅仅因为我一句含糊的‘怕黑’，就在冰冷的石洞里毫不犹豫地拥我入怀的温暖吗？’‘他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他的心软得像初春的暖阳，有时候……甚至傻得让人心疼。他总是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总想着护住所有人……这样的他，在你元寂口中，却只剩下冰冷的算计和可怕的理智？’

“唉，”萧棠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并未察觉元疏内心的惊涛骇浪，只是想起父亲近日的念叨，随口对洛小船道，“我爹前几日还跟我说起，说我哥当初接近元子攸，是为了给咱们家在皇子之争里找个稳妥的靠山……”

洛小船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噤声。

萧棠却浑不在意，继续道：“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嘛！他又不是不知道这事儿……不过现在雍王表哥的身子眼见着好了，那可是正经的皇长子，又跟我们家沾着血亲，这最强的靠山不就回来了？我爹的意思是……”

“萧棠！”洛小船忍不住低呼出声。

萧棠这才后知后觉地住了口，对上洛小船焦急的眼神，又看了看旁边一直沉默、脸色在树影下晦暗不明的元疏，终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并不后悔，只是觉得气氛有点僵，眼珠一转，故意用一种夸张的、看好戏似的戏谑语气打破了沉寂，矛头直指元疏：

“哟哟哟！元子攸？哦不！洛王殿下！”萧棠故意拖长了调子，脸上挂着促狭的笑，试图用玩笑冲淡刚才的尴尬，“完了完了，听我爹这意思……啧啧，我哥他……不会不要你了吧？”他眨眨眼，带着十分欠揍的表情，等着看元疏的反应。

洛小船只觉得眼前一黑，恨不得捂住萧棠的嘴。庭院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连聒噪的蝉鸣都似乎停滞了一瞬。

元疏缓缓抬起头。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俊美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不会。”

元疏的声音平静得出奇。

萧棠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回答得如此干脆平静，下意识追问：“哪来的自信？”

元疏唇角的笑意加深了，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庭院，落在了那个让他心之所系的人身上。

“因为他是萧赞。”

“萧赞爱元子攸”

作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