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疏再不看萧国公那张惊骇欲绝、面无人色的脸一眼。他松开手,任由黑色的粉末从指缝间无声滑落。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萧赞那张苍白如纸、犹带泪痕的脸上,冰封般的眼神瞬间融化。
他什么也没问。
只是紧紧握着那人的手,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萧赞被他拉着,踉跄一步跟上。在经过门口那片狼藉时,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昏黄灯光下,父亲失魂落魄地站在一地狼藉之中,那身影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再无半分世家之主的威风。萧赞心头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复杂的刺痛。
“别看。”
一只指关节处洇出暗红血迹的手,极其自然地抬了起来——正是元疏方才夺鞭、碎鞭的那只手,直接覆上了萧赞的双眼。那手掌的温度异常滚烫,熨帖着萧赞冰凉的眼睑,霸道地阻隔了所有可能回望的视线。
萧赞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在那片带着血腥味的温热夏夜黑暗中,感受到一种奇异的、从未有过的安心。他被元疏半是牵引、半是护在怀中,一步步走下西苑的石阶,将那满室的喧嚣、父亲的咆哮、还有那些蚀骨穿心的指控……统统抛在了那片星光如碎钻般铺洒的幽深静谧之后。庭院里那棵繁茂的老槐树在月色下投下斑驳的暗影,蟋蟀的鸣叫如潮汐般起伏,绵延不绝。
院墙外,山矾扛着还在挣扎的傅青荷,走到一处僻静的树荫下。傅青荷还在手脚乱蹬,嘴里含糊地喊着 “放开我”“公子”。山矾眉头皱了皱,看了眼怀里人泛红的眼眶和凌乱的衣领,终究没下重手,只是抬手在他后颈轻轻一敲。
傅青荷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软软地靠在山矾怀里,眼睛闭了过去,长长的睫毛还在微微颤动。山矾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又抬头望向元疏和萧赞离开的方向,脚步顿了顿,才小心翼翼地扛着人,往王府的方向走去。
洛王府内
穿过重重寂静的回廊,元疏一路紧握着萧赞冰凉的手,未曾松开片刻,掌心传来的温热源源不断。
寝殿里烛火通明,映得四周一片柔软澄澈,可这光越是明亮温暖,越是映衬出萧赞心底深处那片无法驱逐的、浓稠如墨的黑暗——黑暗里,是母亲悬在梁上随风轻晃的冰冷裙裾,是战场焦土上堆积如山的同袍尸体,是父亲那张扭曲咆哮的脸孔,以及……元疏此刻望向他的眼神,那眼神太干净了,干净得像照妖镜,映出他自己一身洗不净的血污。父亲说得对,罪孽深重,是他,全都是他。可方才在那撕裂的场景里,他竟本能地只想捂住这些腐臭的伤口,他怕元疏看见,怕那光芒熄灭。
一股巨大的、令人作呕的羞耻感猛地攫住了萧赞。他狠狠一挣,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伤,猛地甩脱了元疏的手,像一头负伤绝望的幼兽,撞开虚掩的殿门,踉跄着扑入了庭院浓重的夜色里。
夜风微凉,裹挟着远方虫鸣的黏腻声拂过面颊,吹动他单薄的衣衫。他深深吸气,试图让这微弱的凉意冷却脑中沸腾的岩浆,平复那几乎要撕裂胸腔的心跳。
却徒劳无功。
“害死母亲的是你……”
“害死将士的也是你……”
“你活着本身就是罪……”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无数个声音,或尖锐,或嘶哑,或冰冷,层层叠叠,疯狂回响、碰撞、撕扯。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不再是幻听,却像是审判。
他痛苦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试图隔绝那些足以将他碾碎的声响,可那声音却穿透脑髓深处,反复折磨。
肺部剧烈地起伏着,却吸不进一丝救命的空气,每一次努力喘息带来的都是刀割般的锐痛。视野急剧晃动、模糊、旋转,所有的景物都在扭曲变形。他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从指尖蔓延到手臂、肩膀、直至全身。
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膝盖一软,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他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入臂弯,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整个世界,连同那铺天盖地的罪孽感。
身后传来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
下一刻,那熟悉的气息带着无可抗拒的暖意将他整个笼罩。元疏没有丝毫迟疑,俯身将他颤抖的身躯深深拥入怀中。没有质问,没有言语,只有一下一下,缓慢而温柔的轻拍,落在萧赞剧烈起伏的背上。
那怀抱太暖,太稳,稳稳承接了他所有的崩塌和溃败。萧赞紧绷如弓弦的身体,在那一圈圈无声的抚慰里,终于开始剧烈抽搐着,一点点瘫软下去。他像个溺水之人攀住唯一的浮木,手指痉挛地抓住元疏背后的衣料,将脸死死埋进对方颈窝。呜咽再也压抑不住,泪水汹涌滚烫,无声地浸透了元疏肩头的衣料。
察觉到怀中人剧烈的震颤稍稍平复,元疏才极其缓慢地、万分温柔地,稍稍拉开了些许距离,目光深邃地凝视着萧赞。
月光下,那张恍若神祇脸庞此刻苍白如褪色的宣纸,眼睫濡湿,黏连在一起,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唇瓣被他自己咬得泛白,甚至渗出了一丝鲜红。泪痕未干,蜿蜒在脸颊上,折射着清冷月华,像是冻结的溪流。
元疏低下头,温热的唇带着暖意和珍重,轻柔至极地、羽毛般落在萧赞湿润紧闭的眼睑上。
然后,低沉沙哑、却无限安稳力量的声音,贴着萧赞的耳廓响起,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如同最郑重的誓言:
“没事了……没事了……”
“阿赞。”
“我在。”
夜风似乎在这一刻都屏息凝神,庭院里只剩下彼此压抑过的呼吸声和风吹过枯叶的细微声响。
时间在无声的相拥中缓慢流淌,如同一泓泉水艰难地抚平嶙峋的岩壑。萧赞紊乱的气息终于渐渐趋于平稳,极端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更深地倚靠在元疏的怀抱里,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可承载他所有不堪重负的地方。
长久的沉默之后,萧赞终于从元疏的肩窝里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那张脸依旧苍白,泪痕交错,但那双破碎的眼眸深处,疯狂搅动的黑暗漩涡似乎暂时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疲惫,如同跋涉过千里戈壁的旅人,终于望见一片绿洲的倒影。
“那件事……”
萧赞顿了顿,仿佛需要积攒全身的力气。
“要从一位才女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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