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主任办公室的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走廊上那些黏腻窥探的目光,却关不住里面更令人窒息的沉闷。
日光灯管发出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像一群不知疲倦的苍蝇在耳边盘旋。惨白的光线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把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也把夏未疏手臂上那道被秦薇指甲划出的血痕映得分外刺眼。血珠已经凝固,变成一道暗红色的、丑陋的蜈蚣,蜿蜒在她苍白的小臂上。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旧纸张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威场所的冰冷气息。
教导主任老王,一个身材敦实、头顶微秃的中年男人,此刻正背着手,像一座沉默的火山在狭小的办公室里踱步。他脸色铁青,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每一次脚步落下都带着沉重的分量,敲在夏未疏紧绷的神经上。
秦薇站在另一边,头发有些凌乱,脸上还带着一丝刻意维持的委屈和惊魂未定,但那双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夏未疏,里面闪烁着幸灾乐祸和恶毒的光芒。她甚至偷偷整理了一下刚才被扯歪的衣领。 老王终于停下脚步,猛地转过身,手里捏着那张从地上捡起来的、被踩脏的画纸。他两根手指嫌恶地捻着纸角,仿佛那是什么肮脏的秽物,用力抖了抖,纸张发出哗啦的脆响。
惨白的灯光下,画纸上铅笔勾勒的像素小人——白发蓝瞳的柯予——更加清晰。只是那纯净的白发一角,被秦薇鞋底的污迹玷污了,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旁边反复书写的“每秒5厘米”、“苏黎世”、“雪”、“像没人来过”的字迹,也暴露在冰冷的光线下。
“画男人?!”老王的声音陡然拔高,像砂纸摩擦着铁皮,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鄙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砸向夏未疏,“夏未疏!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心思歪到太平洋去了吧?!啊?!”
他猛地将画纸拍在办公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
“物理竞赛选拔的作弊嫌疑还没洗清!你倒好!还有闲情逸致搞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难怪成绩下滑!难怪心不在焉!我看你跳级跳得,连做学生的本分都忘了!”
“我没有作弊!”夏未疏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锐。手臂上的伤口因为激动而隐隐作痛。她死死地盯着老王,眼眶通红,里面燃烧着屈辱和愤怒的火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留下月牙形的白痕。“那张纸条我根本没见过!是她污蔑我!” “污蔑你?”老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秦薇同学亲眼看见你往文具袋里夹东西!考完还偷偷删手机记录!人证物证都在!你还狡辩?!”
“我没有!”夏未疏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删的是……是……”她哽住了。删的是和柯予的聊天记录。可这能说吗?说她在和一个虚拟的像素小人倾诉?那只会引来更疯狂的嘲笑和更深的误解!
“是什么?!”老王厉声逼问,向前逼近一步,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说不出来了?心虚了?!”
“我没有作弊!”夏未疏只能重复着这句苍白无力的辩驳,声音却越来越低,带着绝望的颤抖。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被她死死忍住。
老王冷哼一声,不再看她,目光转向夏未散落在地上的书包。那书包带子从根部撕裂,像一条被斩断的蛇,软塌塌地垂着。他弯腰,动作粗鲁地将书包提了起来,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又掉出一些。
他的目光,像精准的探针,落在了书包内侧那个撕裂开一道口子的夹层上。夹层边缘的布料被扯破,露出了里面一点鲜艳的红色。
老王眼神一厉,毫不犹豫地伸手,探进那个破开的夹层,用力一扯!一个厚厚的、贴着“高二跳级生奖学金”字样的信封,被他硬生生拽了出来!信封口因为刚才的拉扯已经有些松散,露出里面一叠崭新的、边缘锋利的百元大钞。
办公室里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日光灯管的嗡嗡声显得格外刺耳。
秦薇的眼睛瞬间瞪大了,里面爆发出一种混合着震惊、狂喜和“果然如此”的恶毒光芒,她甚至没忍住,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抽气声。
老王捏着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夏未疏,眼神里充满了冰冷的审视和一种“终于抓到把柄”的了然。他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讽刺的弧度,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酷:
“解释一下。”他晃了晃手里的信封,崭新的纸币在里面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考试期间,书包里……带这么多现金干什么?”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牢牢锁住夏未疏瞬间惨白如纸的脸,一字一句地,吐出那个最恶毒的猜测:
“是不是准备……用来‘打点’点什么?嗯?!”
“打点”两个字,如同两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夏未疏的心脏!
那不是钱!那是母亲偷偷塞给她、叮嘱她“省着点用”的奖学金!那是她还没来得及焐热、就要被拿去填“冲刺班”这个无底洞的血汗钱!那是她仅存的一点冰冷的安全感!可现在,它被老王捏在手里,像一件肮脏的罪证!被赋予了最不堪、最污秽的含义!
“不是——!!!”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猛地从夏未疏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里充满了被彻底羞辱、被逼入绝境的绝望和疯狂!
什么理智!什么后果!在这一刻统统被碾碎!
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失去幼崽的母兽,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抢回来!那是她的!不能被玷污!
身体比思维更快!她猛地朝着老王扑了过去!目标直指他手里那个鲜红的信封!
“你干什么?!”老王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发疯,猝不及防之下被撞得一个趔趄,手里的信封脱手而出!
“哗啦——!”
信封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眼的红色弧线,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信封口彻底撕裂!
崭新的、红艳艳的百元大钞,如同被惊起的红色鸟群,又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带着血腥味的红色暴风雪,猛地从半空中炸开!
钞票纷纷扬扬,旋转着,飘落下来。
有几张打着旋儿,落在了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
更多的,如同被命运牵引着,飘飘荡荡,覆盖在了那张同样躺在地上的、被踩脏的画纸上。
红色的钞票,雪白的画纸。
刺眼的红,覆盖了像素小人被玷污的白发,覆盖了旁边那些关于“雪”和“苏黎世”的凌乱字迹。
柯予那张像素点构成的脸,在百元大钞的缝隙间,只露出小半张脸和一只蓝色的眼睛,沉默地、安静地回望着这个荒谬而冰冷的世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日光灯惨白的光,照着散落一地的红色钞票,照着钞票下那张只露出半张脸的涂鸦,照着夏未疏僵在原地、伸着手臂、脸上血色尽褪的绝望身影,也照着老王那张因震惊和暴怒而彻底扭曲的脸。
“反了!反了天了!!!”
老王猛地回过神,额头青筋暴跳,脸色由青转红,像一座终于喷发的火山!他狠狠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巨大的声响震得整个房间都在颤抖!
“夏未疏!你眼里还有没有校规!有没有师长!公然在办公室抢夺!撒泼!”他指着夏未疏的鼻子,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她脸上,“停课!立刻!马上!给我滚回家去!”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地上那片狼藉的红色和那张被钞票半掩的涂鸦,眼神里的厌恶几乎要化为实质:“写检查!深刻检查!把你这些乌七八糟的思想根源,还有今天考场内外的所作所为,给我一字不落、原原本本地写清楚!”
最后,他几乎是咆哮着,声音嘶哑而凶狠,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叫你家长来!明天!立刻!马上!给我到学校来!!!”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夏未疏已经支离破碎的心上。
停课。
检查。
叫家长。
世界在她眼前彻底崩塌,碎裂成一片片无法拼凑的残骸。办公室惨白的灯光,老王扭曲暴怒的脸,秦薇那掩饰不住的得意冷笑,地上散落的、如同嘲笑她命运的红钞,还有钞票缝隙里,柯予那只沉默的、蓝色的像素眼睛……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像无数根钢针扎进大脑。
她站在那里,身体僵硬得像一尊石像。手臂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被彻底冰封、又被瞬间碾碎的荒芜来得痛彻心扉。
老王还在咆哮着什么,秦薇似乎在添油加醋地说着什么。但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像一个关节生锈的木偶。
手指颤抖着,伸向地上那张被钞票覆盖了大半的画纸。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币边缘,也触碰到下面那张粗糙的纸面。
她小心翼翼地,拨开压在上面的几张钞票,露出了画纸上柯予被污损的白发和那只蓝色的眼睛。
然后,她伸出另一只手,开始一张、一张地,捡拾散落在地上的百元大钞。
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这满地的狼藉,这令人窒息的羞辱,都与她无关。她只是在捡拾一些无关紧要的落叶。
老王看着她这副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门口怒吼:“捡什么捡!滚!现在就给我滚回家去!写检查!等家长!”
夏未疏没有回应。她只是沉默地,继续捡着。将一张张沾了灰尘的钞票叠好,将那张被踩脏、被钞票覆盖过的画纸,小心地、对折,再对折,然后,和那些钞票一起,紧紧地、死死地攥在手心。
崭新的纸币边缘锋利如刀,割着她的掌心。画纸粗糙的棱角,硌着她的指骨。那点细微的、真实的疼痛,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她攥着这团冰冷而尖锐的“罪证”,慢慢地直起身。没有看老王,也没有看秦薇。目光空洞地越过他们,落在办公室惨白的墙壁上。
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门口。
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碎裂的心尖上。
拉开门。
走廊上刺眼的光线和隐约残留的议论声涌了进来。
她没有回头。
一步一步,走进了那片更广阔、也更冰冷的喧嚣里。攥紧的拳头里,钞票的棱角和画纸的折痕,深深嵌入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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