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故人
王家私人教堂的穹顶很高,彩绘玻璃上的圣经故事在暮春的天光下流转着斑斓的光。肖战站在红毯尽头,指尖攥着的白玫瑰已经被汗濡湿了边角,花茎上的小刺扎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却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浆挺的米白色西装裙是刘梅特意找人改的,腰线收得极紧,勒得他肋骨生疼。裙摆下,他穿着一双细跟的白色高跟鞋,鞋跟不稳,每动一下都像在钢丝上行走。后脑勺贴着的假发片扯得头皮发麻,鬓角的碎发被发胶固定成僵硬的弧度,镜子里那个眉眼被妆容柔化的“肖媛媛”,陌生得让他害怕。
“记住了,少说话,多微笑,眼神要怯怯的,像只受惊的兔子。”刘梅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王总最吃这套,当年肖媛媛就是凭着这副样子勾得他松口的。你只要熬过今天,等王家的资金一到位,你爸的公司就能活,你那些画也能保住——”
肖战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教堂特有的檀香,混着窗外飘进来的雨气,形成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定的味道。他想起昨天在画室最后整理的那些画,《旧巷》被他仔细地卷起来,放进了特制的画筒里,托付给邻居张阿姨保管。张阿姨是看着他长大的,知道他的难处,拍着胸脯说:“放心,就算我房子塌了,你的画也丢不了。”
“别怕,就当是在演戏。”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指尖的白玫瑰被攥得更紧了。
教堂后排传来椅子摩擦地面的轻响,是王家的亲戚到了。肖战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大多是些穿着考究的中年男女,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微笑,眼神里却藏着探究。他们大概也听说了肖家大小姐逃婚的事,此刻来看这场“替补”婚礼,更像是来看一场精心编排的戏。
刘梅在他身后轻轻推了一把:“来了,别走神。”
肖战猛地回神,顺着她的目光往前看。
红毯尽头的祭坛前,那个身影动了。
王一博转过身来。
黑色的定制西装包裹着他挺拔的身形,衬衫领口系着一条暗纹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他没像寻常新郎那样胸前别着襟花,只在西装口袋里露出一角白色的手帕,简洁得近乎冷淡。他的头发比三年前短了些,露出饱满的额头,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线的弧度像用刀精心雕琢过,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锐利。
可肖战看着他,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猛地缩紧,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
是他。
真的是他。
三年前那个雨天,城郊旧画室。
那天雨下得很大,砸在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肖战抱着最后一幅画——就是后来被王一博提起的《旧巷》,慌慌张张地从狭窄的楼梯上跑下来。那幅画太大,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觉得撞上了一个坚硬的胸膛,怀里的画框脱手而出,眼看就要摔在地上。
就在那时,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画框。
那只手很好看,骨节分明,指尖微凉,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肖战抬头道谢,只看到对方穿着一件黑色冲锋衣,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截线条清晰的下颌,和抿紧的、带着点淡粉色的嘴唇。
“小心。”对方的声音很低,带着点被雨水打湿后的沙哑,像砂纸轻轻磨过木头。
“对不起,谢谢您。”肖战的脸瞬间涨红,手忙脚乱地接过画框。等他站稳脚跟,想说些什么时,对方已经转身走进了巷口的雨幕里。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停在巷口,车牌号被雨水模糊了,只看清是“王A”开头。车窗降下,肖战隐约看到那人坐进后座时,手腕上戴着一块黑色的腕表,表带在雨光中闪了一下。
后来他才从邻居嘴里拼凑出真相:那天王氏集团来考察旧区改造,那位年轻得可怕的总裁亲自带队。邻居说:“那可是王一博啊,手段狠得很,听说前阵子有家公司跟他抢项目,没过三个月就破产了。”
肖战当时只觉得后怕,庆幸自己没给对方留下坏印象。可他没告诉任何人,那天自己鬼使神差地,对着那辆越野车离去的方向,偷偷画了一张速写——画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和一双托着画框的手。
这张速写被他藏在画册最深处,连自己都快忘了。
直到此刻,看着祭坛前的王一博,记忆里的轮廓忽然变得清晰。那双眼睛,那截下颌,甚至连说话时微顿的语调,都和记忆里的那个雨天重合了。
“婚礼开始。”神父苍老的声音在教堂里回荡,打破了肖战的怔忡。
他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踩着重如千斤的高跟鞋,一步一步往前挪。红毯很长,红色的绒面吸走了所有声音,只剩下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和高跟鞋敲击地面的“笃、笃”声,像敲在心上的鼓点。
离王一博越来越近,他身上的气息也越来越清晰。不是传闻中浓烈的雪茄味,也不是刺鼻的香水味,而是一种清冽的雪松味,混着淡淡的烟草气息,像雨后的森林,干净又带着点危险的诱惑。
肖战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撞碎肋骨。他不敢抬头,只能盯着自己的鞋尖,看着那抹白色在红色的地毯上一点点前移。
“肖小姐。”
王一博的声音在身前响起,比记忆里更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肖战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抬起头,撞进对方的眼睛里。
王一博的瞳孔很深,像盛着一片没有星光的夜空。看向他时,那片夜空里没有嘲讽,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惊讶,只有一种平静的审视,像在观察一件熟悉的艺术品。
肖战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下意识地想低下头,却被对方的目光定住了。他看到王一博的嘴角似乎极淡地勾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别紧张。”王一博又说,声音放轻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路还很长。”
肖战张了张嘴,想说句“谢谢”,或者学着肖媛媛的样子怯怯地笑一笑,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只能攥紧手里的白玫瑰,指尖的刺又扎得深了些,渗出血珠,染红了雪白的花瓣。
刘梅在后面又掐了他一把,力道很重,像是在警告。
肖战猛地回神,想起自己的“任务”,连忙低下头,用尽可能柔细的声音说:“是……有点怕。”
说完他就后悔了。这声音捏得太假,连自己都听不下去,像捏着嗓子的老鸭。
可王一博却像是没听出来,反而微微侧身,对神父说:“开始吧。”
神父点了点头,翻开厚重的圣经,用苍老而庄严的声音念起誓词。拉丁语的词句晦涩难懂,在空旷的教堂里盘旋,带着一种神圣的压迫感。
肖战机械地听着,脑子里却乱糟糟的。他在想,王一博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知道他不是肖媛媛?知道他是那个三年前撞了他的、穿着沾满油彩的旧T恤的穷画家?
如果他知道,为什么还要同意这场婚礼?是为了王家的面子?还是……有别的原因?
“肖小姐,请你宣誓。”神父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
肖战定了定神,学着记忆里肖媛媛的样子,细声细气地念出誓词:“我愿意……无论贫穷富贵,健康疾病……都爱他,尊敬他……”
念到“爱他”两个字时,他的声音明显顿了一下。抬眼时,正好看到王一博在看他,眼神里似乎藏着点什么,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湖面,看不真切。
轮到王一博宣誓时,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掷地有声:“我愿意。”
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勉强,仿佛这个答案在他心里盘桓了很久,只等这一刻说出口。
肖战的心跳漏了一拍。
交换戒指的环节到了。王一博的特助林风端着一个丝绒托盘走上来,上面放着两枚戒指。男士的那枚是简约的铂金素圈,女士的那枚却镶着一颗不小的钻石,在彩绘玻璃的光线下闪着刺眼的光。
王一博拿起那枚女戒,执起肖战的手。
他的指尖很凉,握住肖战的瞬间,肖战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想缩回手。可王一博握得很稳,不松不紧,刚好能让他感觉到那份力道,却又不觉得疼痛。
就在这时,王一博的拇指轻轻摩挲过肖战虎口处那道浅浅的疤。
那道疤是三年前搬画时被钉子划破的,当时流了很多血,他用废画布草草包扎了一下,后来就留下了这么一道浅粉色的印记,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肖战的手指猛地一颤。
他抬起头,撞进王一博的眼睛里。
这一次,他看清了。
那片看似平静的夜空里,根本不是什么波澜不惊,而是藏着汹涌的暗流。有了然,有探究,还有一丝……几乎要溢出来的、让他心惊肉跳的愉悦。
“肖先生,好久不见。”
王一博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像一片羽毛轻轻搔过心尖。
“轰”的一声,肖战的大脑彻底炸开了。
他知道了。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那些所谓的“肖小姐”、“媛媛”,全都是假的。他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就认出了他。
肖战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能感觉到身后刘梅的呼吸变得急促,大概也听到了这句话。
“王总……”肖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秋风里的落叶。
王一博却像是没看到他的惊慌,依旧保持着握着他手的姿势,甚至还微微低下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继续说:“那幅《旧巷》,我很喜欢。尤其是巷口那盏路灯,画得很有温度。”
那盏路灯是肖战特意加的。那天雨太大,他怕画面太暗,就画了一盏亮着的路灯,昏黄的光透过雨幕洒下来,在地面上晕开一片暖黄。他以为没人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原来他不仅看到了,还记住了。
肖战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委屈,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被雨水泡涨的海绵,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你……你怎么……”他想问“你怎么认出来的”,又想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没头没尾的,“你早就知道了?”
王一博没直接回答,只是将那枚戒指轻轻套在他的指节上。戒指有点大,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晃了晃。他松开手,指尖不经意地擦过肖战的手腕,留下一片冰凉的触感。
“宣誓结束了。”王一博对神父说,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淡漠,仿佛刚才那个低语的人不是他。
神父愣了一下,连忙宣布:“现在,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得肖战魂飞魄散。他看到王一博微微低下头,朝着自己靠近。他的心跳得像要冲出喉咙,下意识地往后躲,却被身后的刘梅死死按住了肩膀。
“别乱动!”刘梅的声音带着哭腔,显然也慌了神。
王一博的唇最终停在了离他脸颊还有几厘米的地方,没有落下来。他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别怕,游戏还没结束。”
说完,他直起身,对在场的宾客微微颔首,算是完成了仪式。
教堂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带着几分尴尬和了然。
肖战像个提线木偶,被刘梅半扶半拽地往外走。经过林风身边时,他看到林风递过来一份文件,上面写着“王氏集团注资协议”,末尾已经签好了王一博的名字。
刘梅一把抢过文件,拉着肖战快步走出教堂。
外面还在下雨,不大,却淅淅沥沥的,像断了线的珠子。刘梅将文件紧紧抱在怀里,脸上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成了!肖战,我们成了!”
肖战没应声。他回头看了一眼教堂门口的王一博,对方正站在台阶上,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他身上,嘴角似乎还带着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黑色的轿车在门口等着,刘梅把他推上车,自己却没上来,只说:“我去跟王家的人打个招呼,你先回去,等着我的好消息。”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雨声和人声。肖战独自坐在宽敞的后座,摘掉头上的假发,揉着发麻的头皮。指节上那枚钻戒硌得他生疼,他想摘下来,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解不开。
车窗外,王一博的身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雨幕里。
肖战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他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天,自己对着那辆黑色越野车画速写时,邻居张阿姨问他:“画什么呢?那么入神。”
他当时笑着说:“画一个……不知道名字的故人。”
原来,有些人,真的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你的生命里。
只是他没想到,这场重逢,会是以这样荒唐的方式开始。
车开得很稳,雪松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肖战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忽然觉得,这场名为“替嫁”的游戏,或许从三年前那个雨天起,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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