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龚俊拖着登机箱走出家门,司机早已在院外等候。
他习惯性地走向书房拿一份遗漏的文件,经过餐厅时,却见张哲瀚已经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杯清水,正专注地筛选着前几天去山区采风的照片。
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
他穿着宽松的白色棉质衬衫,身形依旧利落,若不是龚俊依稀记得医生上周告知的、关于对方体内悄然孕育着一个小生命的事实,他几乎看不出这是一个处于孕早期的孕夫。
“早…”龚俊脚步未停,打了个招呼。
“早…”张哲瀚头也没抬,指尖在触控板上快速滑动,“一路顺利。”
对话简洁得像例行公事。
龚俊“嗯”了一声,拿起文件,目光不经意掠过张哲瀚手边的水杯和旁边只咬了一口的全麦面包。
他脚步微顿,想起医生似乎提过要注意营养和休息,但看着张哲瀚那副沉浸在工作中、与往常无异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自己都是个需要助理提醒三餐的人,又哪里懂得该如何照顾一个看似根本不需要照顾的孕夫。
更何况,张哲瀚也从未对他提出过任何要求。
张哲瀚听见大门关上的轻响,才从屏幕上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后颈。
他确实没什么特殊感觉,除了偶尔容易疲倦,以及口味变得挑剔了些——比如现在,他觉得那面包寡淡无味,难以下咽。
他起身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温水,下意识地轻轻按了按依旧平坦的小腹,生命在这里悄然生长的感觉有些奇妙,但更多的是一种陌生的抽离感。
他和龚俊的婚姻源于家族的需要,感情的成分稀薄,这个孩子的到来更像是一个计划内的意外。
龚俊忙于构筑他的商业帝国,而他,热爱他的镜头和远方,谁也不曾为这个即将到来的新生命真正调整生活的轨迹。
他不需要依附,也厌恶矫情。
能自己处理的事情,绝不麻烦别人,包括他法律上的配偶。
昨晚,龚俊结束了一场跨洋视频会议,揉着眉心走出书房,别墅里一片寂静,只有走廊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
他路过客房——那是张哲瀚的房间,自从结婚后,除了他们婚前约好的每周一次的造人计划,其他夜晚他们一直分房而居——发现门缝下还透出些许亮光。
他抬手想敲门,问一句“怎么还没睡”,动作却停在半空,似乎找不到合适的立场和语气去干涉对方的作息。
最终,他收回手,转身回了自己的主卧。
而在房间内,张哲瀚正对着一组刚冲洗出来的胶片样图,胃里突然泛起一阵轻微的、陌生的恶心感。
很轻微,转瞬即逝。
他皱了皱眉,端起旁边已经凉透的水喝了一口,将那股不适压了下去,他看了一眼时间,确实不早了,于是保存文件,关灯休息。
独立清醒不矫情,是他多年来习以为常的盔甲。
几天后,龚俊出差回来,意外地发现张哲瀚不在家。
阿姨说他背着相机包出去了,好像是个私人艺术展。
龚俊坐在客厅沙发上,手机屏幕上是秘书发来的下一季度项目规划。
他却有些难以集中精神。
想起老妈下午打来的电话,旁敲侧击地问及他老婆的身体状况,叮嘱他多关心,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似乎连张哲瀚预约的第一次正式产检是什么时候都不知道。
他拨通了张哲瀚的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
“喂?”背景音有些嘈杂,还能听到模糊的交谈声。
“你在哪儿?”龚俊问,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带着一丝紧绷。
“看一个朋友的展…有事?”张哲瀚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没什么,几点回来?让司机去接你…”
“不用,我自己可以,”张哲瀚顿了顿,似乎觉得太过生硬,又补了一句,“大概晚饭前回去…”
挂了电话,龚俊看着窗外渐沉的夕阳,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微妙的烦躁。
那个和他有着法律关联、甚至此刻正孕育着他们共同血脉的人,似乎离他很远,他不懂孕期的知识,不懂该如何照顾人,更不懂如何打破两人之间那层礼貌而疏离的坚冰。
而张哲瀚,似乎也给根本没把自己当做需要照顾的小孕夫。
挂掉电话后,张哲瀚继续和策展人朋友讨论着光影的运用,只是在端起工作人员递来的咖啡时,动作顿了一下,然后自然地放到一边,换成了旁边的苏打水。
他不需要照顾,而且基本的常识他都懂。
他只是,还没学会如何将“孕夫”这个身份,以及那个名为“丈夫”的合作者,真正纳入自己独立的世界观里。
一个忙于征战商界,尚未学会关怀;一个习惯独自前行,不擅长依赖。
日子就这样在一种看似平静的惯性中滑过。龚俊的行程表排得密密麻麻,空中飞人般在不同城市与国家间穿梭。
张哲瀚则沉浸在他的影像世界里,不是在外采风,就是在电脑前处理照片,孕早期的不适感轻微得几乎可以忽略,以至于他确实常常忘记自己身体里正孕育着另一个生命。
那份孕检报告,被他妥善地收在书桌抽屉里,如同存放一份普通的医疗档案。
他们依旧住在同一屋檐下,分居两室,交集多是在清晨的餐厅或深夜归家时走廊的偶遇。
对话简洁,礼貌,保持着清晰的边界感。
直到一个周末的午后。
龚俊难得没有应酬,在家里的书房处理邮件,张哲瀚则在客厅的落地窗边,整理一批新冲印好的照片。
阳光很好,在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光。他跪坐在地毯上,将照片一张张分类,神情专注。
龚俊起身去厨房倒水,经过客厅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张哲瀚。
他正试图将一摞厚重的摄影集搬到旁边的矮架上,动作有些吃力,腰身微微弯着,那瞬间,龚俊心头莫名地一紧。他几乎要脱口而出“我来”,或者“你小心点”,但张哲瀚已经利落地将书放了上去,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侧脸线条清晰利落,看不出丝毫疲态或脆弱。
龚俊的话卡在喉咙里,最终沉默地走进了厨房。
他靠在流理台边,看着杯中晃动的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被他们共同忽略的事实——张哲瀚是个孕夫。
而这个认知,与他眼前看到的、那个独立强大、行动如常的身影产生了强烈的割裂感。
他拿出手机,手指悬停在搜索框上,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锁定了屏幕。他该问什么?搜索“孕期可以搬重物吗”?似乎显得过于大惊小怪,而且,以张哲瀚的性格,大概只会回他一个“没事”的眼神。
另一边,张哲瀚在照片整理告一段落后,起身时确实感到一阵短暂的眩晕,他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沙发背,等待那几秒的晕眩过去。
他皱了皱眉,想起医生似乎提过孕期可能会有的低血糖或体位性低血压。
他走到餐厅,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又从果盘里拿了个苹果慢慢啃着,他理智上接受这是孕期可能出现的正常现象,但情感上,他依然抗拒将其视为一种需要特殊关注的“症状”。
他能处理好,就像他一直以来处理所有事情一样。
晚餐时,两人难得同桌。
阿姨做了清淡的菜色,张哲瀚吃得不多,对那盘清蒸鱼动了几筷子,却避开了平时还算喜欢的炒青菜。
龚俊注意到了这个小细节,想起老妈电话里絮叨的“口味可能会变”,便用公筷夹了一块鱼肉放到张哲瀚碗里,“多吃点…”
这个举动有些突兀,两人都愣了一下。
张哲瀚抬眼看他,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垂下眼帘,低声道:“谢谢…”
龚俊“嗯”了一声,感觉自己好像做对了,又好像哪里不对。
餐桌上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这次之后,龚俊似乎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起张哲瀚的饮食和作息,他会让阿姨准备更多种类的食材,会在看到张哲瀚深夜还在书房亮着灯时,发条信息过去,言简意赅:“早点休息…”尽管通常得不到回复,或者只会得到一个同样简短的“嗯”。
张哲瀚对于龚俊这些略显生硬和迟来的“关怀”,反应平淡。
他照常工作,出行,只是在选择行程时,会下意识地避开那些条件过于艰苦或者需要长途跋涉的偏远地区。
他开始习惯在背包里放一些苏打饼干和坚果,在感到隐约饥饿或不适时垫一垫,他正在以一种沉默而务实的方式,独自适应着身体内部缓慢发生的变化,并试图将这种适应无缝对接到他原有的生活轨道中。
他不说,不代表不需要,他只是不习惯开口索取。
龚俊想做,却不知从何做起。
他习惯了在商场上明确的目标和清晰的路径,面对张哲瀚这座看似毫无缺口、秩序井然的堡垒,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措。
一个依旧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需要被照顾,一个终于有了意识却尚未找到正确关怀的方式。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不仅仅是情感的疏离,还有那因一个新生命的意外降临而被骤然放大、却无人懂得如何填补的认知鸿沟。
这场名为婚姻的合作,因为一个计划外“项目”的介入,正悄然面临着偏离原定轨道的风险,而两位“合伙人”,都还在摸索着新的相处规则。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斑。
张哲瀚像往常一样醒来,家里空无一人,龚俊前天飞去了广州,为一个重要的地产项目签约。
他揉了揉眼睛,随即起身下床,光着脚踩在地板上,走向浴室。
孕期的嗜睡似乎有些找上门来,他感觉比平时更慵懒一些,站在盥洗台前,他挤好牙膏,将牙刷塞进嘴里。
薄荷的清凉气息瞬间充斥口腔,他像往常一样开始刷牙。
然而,下一秒,一股毫无预兆的反胃感猛地从喉咙深处窜起。
“唔……”张哲瀚下意识地弯下腰,对着洗手池干呕起来。
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水不断上涌,刺激着喉咙和鼻腔,带来一阵生理性的泪水。
这感觉来得迅猛又陌生。
他之前还庆幸自己没什么妊娠反应,该吃吃该喝喝,该爬高爬低拍照片一点没耽误,没想到……
他撑着洗手台边缘,缓了好一会儿,那阵恶心感才慢慢退潮,漱了漱口,用冷水拍了好几下脸,他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有些苍白,眼眶因为刚才的干呕而微微泛红,额前的碎发被水打湿,黏在皮肤上,显得有些狼狈。
“小家伙……这是终于想起来要刷存在感了?”他对着镜子,无奈地笑了笑,手轻轻覆上依旧平坦的小腹,低声自语。
之前的所有“正常”,在这一刻仿佛都被打破了,一种奇妙的、真实的孕育感,伴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孕吐,悄然降临。
他扶着墙慢慢走到客厅,把自己摔进柔软的大沙发里,拉过那条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的、触感极其柔软的薄毯盖在身上。
身体深处泛起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和疲惫,并不强烈,却足以让他暂时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这么静静地躺着。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挂钟指针走动的细微声响,阳光一点点移动,落在他的脚踝上,暖洋洋的,却驱不散那股从身体内部透出的懒倦。
他摸过手机,屏幕解锁,界面停留在和龚俊的聊天记录上。
最后一条消息是昨晚龚俊发来的,言简意赅:「签约顺利,明晚回。」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一会儿,他想打个电话过去,或者发条信息,告诉他自己刚才经历了孕期的第一次正式“抗议”。
但最终,他只是熄灭了屏幕,将手机放到一旁。
告诉他做什么呢?他人在千里之外,工作上的事情想必也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说了,除了让他徒增担心,分散精力,又能改变什么?难道还能让他立刻飞回来不成?
张哲瀚自认不是那么矫情的人。
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带着阳光味道的沙发靠枕里,嗅到了上面残留的、极淡的,属于龚俊的雪松调须后水的清冽气息。
这味道让他莫名安心了一些。
他闭上眼睛,试图再次入睡,但胃里隐隐的不适和喉咙残留的异物感让他无法彻底放松。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玄关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门铃声,打破了满室的寂静。
张哲瀚有些疑惑地睁开眼,这个时间,会是谁?他撑着沙发坐起身,缓了缓因为突然起身而带来的一点眩晕,才慢慢走过去开门。
门外的景象让他愣住了。
穿着某生鲜平台标志性蓝色制服的外卖小哥,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看起来沉甸甸的保温袋,笑容可掬:“您好,是龚先生吗?您预订的餐点到了…”
龚先生?张哲瀚更困惑了,龚俊人在广州,怎么会……
“是我先生订的,给我吧,谢谢…”他接过那个分量不轻的袋子。
关上门,他将保温袋放在餐桌上打开。里面层层叠叠,摆放得极其讲究。
最上面是一盒还冒着热气的新鲜草莓,每一颗都红润饱满,清洗得干干净净。
下面是一个精致的保温盅,打开一看,是熬得米粒开花、香气扑鼻的小米粥。
旁边还有一个较小的密封碗,里面是酸甜开胃的冰糖炖雪梨,梨肉晶莹剔透。
甚至还有一盒看起来就很有食欲的、清淡的虾仁蒸蛋。
这……完全不像外卖,倒像是高级餐厅或酒店厨房特意准备的病号餐。
张哲瀚正对着这一桌东西发呆,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拿起来,是龚俊发来的信息,依旧简短:「收到了吗?吃点东西,会舒服些…」
没有问他“你怎么了”,也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他知道他不舒服,并且已经采取了行动。
张哲瀚看着这条信息,又看了看桌上那碗金黄软糯的小米粥,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
他舀起一勺温热的粥送入口中,暖意顺着食道滑入胃里,奇迹般地抚平了那隐隐的不适。
他拿起手机,回复了过去:「收到了。谢谢。」
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微妙的汇报意味:「刚刚,吐了一次。」
这一次,龚俊的回复快得出奇,不再是文字,而是一条简短的语音。
张哲瀚点开,男人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知道了。等我回来。」
听着这句语音,张哲瀚忽然觉得,这孕早期的第一次正式不适,似乎……也没那么糟糕了。他放下手机,低头看着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指尖轻轻在上面点了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
“你看,你爸,虽然人不在,但还是有点用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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