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与龚俊达成了“将再要一个孩子纳入未来规划”的共识,张哲瀚内心深处的那点焦虑和紧张却并未立刻消散。理性的考量是一回事,但感性的、对重复那段艰辛经历的恐惧又是另一回事。
夜深人静时,他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怀上嘟嘟、以及生产前后的那段日子。
尤其是孕晚期笨重身躯带来的腰酸背痛、脚踝浮肿,还有那些因为激素变化而莫名低落、敏感的情绪……这些都还只是前奏。最让他记忆深刻,甚至偶尔会化作噩梦素材的,是生产那天。
他记得自己被阵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浑身被汗水浸透,头发黏在额头上,狼狈不堪。那时候的他,像个溺水的人,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就是龚俊。他紧紧攥着龚俊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仿佛能从对方那里汲取力量和勇气。他一遍遍地喊着龚俊的名字,哭喊着“好疼”、“我不生了”,脆弱和依赖暴露无遗。
然而,正是因为他太过依赖,情绪过于激动,甚至影响了产程的进展。助产士和医生几次试图引导他调整呼吸、配合用力,都被他因为疼痛和恐惧而产生的哭闹打断。
最终,为首的产科专家,一位面容慈祥却语气不容置疑的老太太,在又一次检查后,严肃地转向虽然脸色苍白但依旧强作镇定的龚俊。
“龚先生,产夫现在情绪过于紧张,过度依赖您,这反而不利于他集中精神和用力。为了母婴安全,请您暂时到外面等候区休息一下,好吗?我们会照顾好龚太太的。”
龚俊当时愣住了,他看着床上泪眼婆娑、紧紧抓着他不肯放手的张哲瀚,眉头紧锁,显然极不情愿。
“不……不要!龚俊你不准走!”张哲瀚闻言更是恐慌,哭得几乎喘不上气。
“龚先生,请相信我们。”专家的语气加重了些,“您在这里,他无法独立面对这个过程。这是为了他们好。”
那一刻,龚俊眼中的挣扎和心疼,张哲瀚至今记得清清楚楚。但他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俯身在张哲瀚汗湿的额头上印下一个重重的吻,声音沙哑却坚定:“瀚瀚,听话,我就在外面,一步都不离开。你勇敢一点,为了宝宝,也为了我。加油。”
然后,他的手被一点点掰开,那个给予他最大安全感的身影,消失在了产房门的另一侧。
那扇门的关闭,仿佛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和倚仗。巨大的恐惧和孤独感如同冰水般将他淹没。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他人生中最漫长、最艰难的时刻。
他一个人在产床上,遵循着医生的指令,一次次地用力,感觉身体像要被撕裂开。疼痛如同永无止境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几乎要击溃他的意志。他哭喊,他咒骂,他精疲力尽,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虽然最终,响亮的啼哭声宣告了嘟嘟的平安降临,他也被巨大的喜悦和解脱感冲击得再次落泪,但那种独自在产房里挣扎、近乎虚脱的无力感和恐惧感,却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记忆里,成为他不愿轻易再次触碰的禁区。
再加上后来哺乳初期的不顺、频繁起夜的疲惫、产后身体的各种不适和恢复的漫长……尽管有顶级的医疗团队和保姆,有龚俊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分担,但很多生理和心理上的苦,终究是需要他自己去承受的。
他是被娇养着长大的张哲瀚,怕疼,怕累,喜欢享受,热爱自由。嘟嘟的到来带来了无尽的幸福和满足,但那份辛苦也是实实在在的。让他下定决心再走一遭,需要克服的心理障碍,远比外人想象的要大。
因此,尽管家庭规划里多了一项“潜在的二胎计划”,张哲瀚却始终抱着“再等等,再看看”的心态,并没有真正积极地付诸行动。他甚至偷偷松了口气,觉得反正龚俊也没催他,他们还有大把时间可以从长计议。
然而,生活总是充满了意外,有些决定,往往是在不经意的瞬间被推动的。
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龚俊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商务应酬,对方是集团未来几年战略合作的关键人物。临出门前,龚俊还抱着嘟嘟亲了亲,又揉了揉张哲瀚的头发:“我尽量早点回来。”
张哲瀚不以为意地挥挥手:“知道啦,少喝点酒。”
他知道这种场合,喝酒在所难免,只叮嘱了一句。
晚上十点多,张哲瀚刚把嘟嘟哄睡,正窝在沙发里边看电视边等龚俊,就接到了龚俊助理打来的电话。助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小夫人,龚总这边……应酬还没结束,对方兴致很高,龚总可能……会晚些回来。”
张哲瀚皱了皱眉,他听出了助理的言外之意。“他喝了很多?”
助理支吾了一下:“……龚总为了表示诚意,确实喝了不少。不过您放心,我会照顾好龚总的。”
挂了电话,张哲瀚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知道龚俊酒量其实不错,自制力也强,能让他助理特意打电话来“报备”,说明今晚这酒肯定没少喝。他有点心疼,又有点莫名的烦躁。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看就要到十二点了,龚俊还没回来。张哲瀚坐不住了,正准备再打个电话问问,就听到了玄关处传来的动静。
他赶紧起身走过去。
门开了,龚俊在助理的搀扶下走了进来。他身上的高定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手臂上,领带扯得松松散散,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凌乱。俊朗的脸上带着明显的醉意,眼尾泛着红,眼神不似平日清明,带着几分朦胧和……罕见的脆弱感?
“瀚瀚……”看到张哲瀚,龚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些迟钝的笑容,声音沙哑低沉。
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张哲瀚的眉头立刻拧紧了。他赶紧上前,和助理一起将人扶到客厅沙发上。
“怎么喝这么多?”张哲瀚的语气带着责备,更多的是心疼。他示意助理可以先回去了。
助理如蒙大赦,恭敬地告辞离开。
龚俊靠在柔软的沙发靠背上,闭着眼睛,眉头微蹙,似乎很不舒服。他松了松领口,喃喃道:“没办法……王总他们……太能喝了……”
张哲瀚看着他难得显露的疲惫和醉态,心里的那点烦躁被更强烈的疼惜取代。他去厨房冲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端过来,递到龚俊唇边:“喝点蜂蜜水,解解酒。”
龚俊顺从地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甜润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舒服地叹了口气。
喝完水,龚俊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起身去洗漱,反而依旧靠在沙发上,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醉意放大了他的情绪,平日里深藏的情绪似乎更容易流露。
他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张哲瀚的手,力道有些大,掌心滚烫。
“瀚瀚……”他又唤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嗯?我在呢。是不是很难受?我扶你去洗澡睡觉好不好?”张哲瀚放柔了声音,像哄嘟嘟一样哄着他。
龚俊却摇了摇头,他转过头,深邃的眼眸因为醉意而显得更加幽深,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盯着张哲瀚看了许久,久到张哲瀚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今天……吃饭的时候,王总……带着他家小儿子来的。”龚俊忽然没头没脑地开口,语速很慢,“那孩子……刚满周岁,胖乎乎的,很爱笑……像个小弥勒佛……”
张哲瀚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龚俊的目光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别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羡慕?或者说,是某种深藏的渴望?
“王总抱着他……喂他吃点心,那小子……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糊了他爸一身。”龚俊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极淡的、带着醉意的笑容,但那笑容背后,却似乎藏着别的东西。“看着他们……我就想起……嘟嘟小时候……”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回忆的温柔,但随即,那抹温柔被一丝落寞取代。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嘟嘟都这么大了……不再是个需要时刻抱着的小肉团子了。”他握紧张哲瀚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有时候看着他跑跑跳跳,独立完成很多事情……我竟然……会有点失落。”
张哲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从未听龚俊说过这样的话。这个男人总是强大的、冷静的、向前看的,何曾流露出对“过去”的如此眷恋?
“瀚瀚,”龚俊的目光重新聚焦,牢牢锁住张哲瀚,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因为酒精而卸下防备的爱意、依赖,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渴望,“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如果我们再有一个孩子……是不是……就能把嘟嘟小时候的那种感觉,再多留一会儿?”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醉意让他的表达不如平时流畅,却更加直击心底。
“我知道……你生嘟嘟很辛苦,很疼……我都记得。”他的声音里带着清晰的心疼和愧疚,“那天在产房外面……我听着你的声音……我……”他哽了一下,喉结滚动,没能说下去,但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发红的眼眶,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对他来说,同样是一场煎熬。
“我也知道……带孩子累,你会失去很多自由……所以,我从来不敢……不敢真的要求你什么。”龚俊的声音低沉得像是在叹息,“规划……也只是规划。一切……都以你的意愿为准。”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张哲瀚的脸颊,动作因为醉意而有些笨拙,却充满了珍视。
“可是瀚瀚……我只是……只是很想……再体验一次,和你一起,迎接一个属于我们的小生命到来的感觉。看着TA一点点长大,从只会哭闹,到会笑,会爬,会叫爸爸妈妈……那种感觉……很奇妙,很满足。”
他的眼神迷离,却异常认真,像是在许下一个郑重的愿望。
“这一次……我一定会做得更好。更多的时间陪你和孩子,不让你那么累……产房……如果你还怕,我就想办法……无论如何都陪着你……好不好?”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呢喃,带着醉后的软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冷峻威严的龚总,此刻卸下了所有盔甲,像个像大人讨要糖果的孩子,将自己内心最柔软、最渴望的部分,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张哲瀚面前。
张哲瀚怔怔地看着他,听着他这番因为醉酒而格外真挚、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的倾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感动、心疼、爱怜……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汹涌澎湃,几乎要让他落下泪来。
他一直以为,龚俊对二胎的态度是理性而克制的,是基于家庭规划的考量。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窥见这个男人内心深处,那份和他一样,对血脉延续、对共同创造生命的温暖渴望。只是他习惯性地将这份渴望埋藏得很深,用理性和尊重包裹起来,从不轻易施加压力。
而今晚,酒精成了催化剂,撬开了他紧闭的心门。
看着龚俊因为醉酒而显得格外脆弱和坦诚的模样,感受着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和话语间深沉的爱意,张哲瀚发现自己之前所有的犹豫、恐惧和计较,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是的,生孩子很辛苦,很疼,会失去自由,会疲惫不堪。
可是,如果对象是龚俊,如果是为了圆他这样一个深藏心底的愿望,如果是为了让他们这个家更加圆满,再经历一次那些辛苦,似乎……也并非不可接受。
那种被需要、被深爱、被毫无保留地依赖和信任的感觉,如同最温暖的海浪,冲刷掉了他心底最后的迟疑。
他反手紧紧握住龚俊的手,倾身上前,在对方带着酒气却依旧性感的唇上,印下了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吻。
“好。”他看着龚俊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睛,清晰地说道,眼角有晶莹闪烁,“我们再生一个。不是为了嘟嘟,是为了你,也为了我,为了我们。”
龚俊似乎没太反应过来,醉意朦胧的眼睛眨了眨,像是在确认自己听到的是不是幻觉。
张哲瀚看着他这副难得迷糊的样子,破涕为笑,凑到他耳边,用带着鼻音却无比认真的声音轻轻说:“老公,我们给嘟嘟生个弟弟或者妹妹吧。这次,你可要说话算话,好好陪着我,不准再被医生赶出去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龚俊因为酒精而迟钝的感知。他那双迷蒙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仿佛夜空中炸开的绚丽烟火。他猛地坐直身体,虽然因为醉意而晃了一下,但手臂却紧紧地将张哲瀚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揉碎。
“瀚瀚……你说真的?”他的声音带着颤抖,不确定地追问。
“嗯,真的。”张哲瀚回抱住他,感受着他胸腔里传来的剧烈心跳,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温暖,“比真金还真。”
下一秒,他感觉到颈窝处传来一阵湿意。那个一向强大的男人,竟然在此刻,因为他的应允,而落下了滚烫的泪水。
这无声的泪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张哲瀚知道,他做出了一个永远不会后悔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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