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流涌
青山寺的桃花开了又谢,山涧的溪水涨了又落,山门外那棵老松依旧苍翠,只是树下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愈发光滑。
远尘的生活似乎回到了从前的轨迹。寅时醒,亥时眠,晨钟暮鼓,诵经扫地,采药烹茶,一如往昔。
他的动作依旧带着那份特有的韵律,眉目间的神情也仍是那般澄澈平静。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寺院的宁静,再也无法完全覆盖他心底深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牵念,如同古井深处被投入一颗石子,表面涟漪散去,那震动却持续不断地从极深处传来。
他依旧会时常在山门前驻足,目光掠过层叠的、被云雾半掩的山峦,固执地望向北方。
那个名叫顾渊的少年,带着一身硝烟与悲恸闯入这片净土,又决绝地投身回那片硝烟之中,留下的痕迹却比任何常年供奉的香客都要深刻。
那枚赠出的平安符,仿佛不仅是一件信物,更是一道无形的丝线,系在了他的心神之上。
偶尔有从北境回来的商队或伤兵路过寺中歇脚、求医问药,远尘总会状似无意地、在诊治间隙或奉茶之时,问起那边的战事,问起是否听说过一个叫顾渊的年轻军官。
得到的答案多是模糊的,零碎的。
有人说北境战事吃紧,互有胜负,僵持不下;有人说边军里确实出了几个年轻的勇将,冲锋陷阵,很是了得,但具体名姓却说不清;也有人摇头叹息,只说那边天天在死人,将军小兵都一样,命如草芥。
每一次模糊的答案,都让那根无形的线轻轻颤动一下,说不清是松了些,还是绷得更紧。
直到那一日,寺里来了一个伤势沉重的老兵,他是在一场惨烈的遭遇战中腹部中箭,又被战马踩踏,伤了脏腑,被同乡拼死从尸山血海中抢出来,千里迢迢送回关内,只求能魂归故里。
远尘为他清洗伤口、施针用药时,听他因高烧和疼痛而断断续续地呓语,提及了那场寡不敌众的战斗,提及了张校尉如何带他们拼死突围,
也提及了张校尉麾下有个姓顾的少年郎,作战如何勇猛不怕死,箭术精绝,却也因此性子太直,不懂逢迎,得罪了上头的人。
“那小子……是块硬骨头,是顾尉爷的种……可惜……不懂变通,怕是要吃亏……”老兵浑浊的眼睛望着虚空,咳着血沫说道:
“赵阎王……笑面虎……心黑着呐……”
远尘捻着佛珠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顿,心中那股盘旋已久的不安预感骤然变得清晰、尖锐起来。
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指下运针如飞,以内息渡入一丝温和的元气,护住老兵心脉,缓解其痛苦,内心却已波澜暗涌。赵阎王?是指那个副将赵昆么?顾渊的刚直,他是见过的。
在这污浊的世道,刚直易折的道理,他岂会不懂?
当晚,远尘做了一个混乱而压抑的梦。
梦中没有具体的景象,没有清晰的人脸,只有无边无际的、粘稠的暗红色,震耳欲聋的、扭曲的喊杀声与金铁交鸣声,以及一种令人窒息般的、濒临绝境的危机感,冰冷刺骨,如同溺水。
他在一片冰冷的黑暗中挣扎,仿佛听到有人在极远处,透过层层血雾,焦急而绝望地呼喊他的名字……“远尘……!”
他猛地惊醒,坐起身,冷汗已浸湿了单薄的僧衣,黏腻地贴在背上。
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棂洒下斑驳的光晕,万籁俱寂,唯有他自己的心在胸腔里失了章法地剧烈跳动,撞击着肋骨,一声声,清晰可闻。
他下意识地抚向胸口,那里空荡荡的,陪伴了他十余年、象征着未知尘缘起点的平安符,早已赠予了那个可能正身处险境的少年。
一种强烈到无法忽视的不安死死攫住了他。这与顾渊有关。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不是普通的挂碍,而是某种源于更深层联系的、近乎预兆般的警示。
此后的几天,这种心悸与不安非但没有随时间减轻,反而日益加重,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冲击着他多年来修持的心境壁垒。
诵经时,熟悉的梵文会突然变得陌生,木鱼声会突兀地变得刺耳;扫地时,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北方,手下扫帚划出的轨迹也带了丝烦乱的意味;甚至是在煎药时,看着药罐中翻滚的深色汁液,都仿佛能映出烽火与血光。
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牵绊,像一根越绷越紧的弦,铮铮作响,让他无法再安坐于这方外之地。
他清楚地意识到,若不去确认,若不去做些什么,这分牵挂将永远成为他修行路上无法跨越的魔障。
“师父”
他找到正在藏经阁整理典籍的住持,神色依旧是惯常的平静,但那双总是澄澈如秋水的眸子里,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弟子……想下山一趟。”
住持放下手中的经卷,抬起苍老却异常清明的眼睛,静静地看了他许久。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台,洞悉他所有翻涌的心绪与挣扎。
良久,住持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如古井无波:“心不静,身在何处皆是红尘。你既已决定,便去吧。”
他顿了顿,目光深远:
“记住,远尘,非是远遁尘外,而是历经尘劫,心自澄明。你的缘法,或许不在寺中,而在路上。”
“弟子……明白”
远尘深深一拜,额头触及微凉的地板,心中百感交集。
有对前路未卜的茫然,有对师父与寺院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做出决定后,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下来的释然。
他没有多做准备,只带了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一些应急的银钱、以及他平日自己配制的一些效果最好的金疮药和解毒散。
临行前,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生活了十多年的青山寺,看了一眼那棵他与顾渊曾一同站立其下的虬枝盘扎的古松,看了一眼大殿中慈悲垂目的佛像。
然后毅然转身,踏入了那条通往北方、通往纷乱尘世、吉凶未卜的山路。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主动离开这片养育他的净土。
山风凛冽,拂动他灰色的僧衣和墨黑的长发,衣袂飘飘,更显得他身形清瘦单薄。
然而,他的步伐却异常稳定坚定,一步一步,踏在蜿蜒下行的石阶上,没有丝毫犹豫。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是尸横遍野的战场,是人心叵测的世途,还是……那个生死未卜的少年。
他只知道,那个曾在他生命中留下惊鸿一瞥、激起万千涟漪的人,此刻正需要他。
佛法慈悲,渡人苦难。而他,此刻遵从本心,要去渡那个特定的、让他心弦震颤、无法放下的“人”。
与此同时,北境军营中,气氛凝重。中军大帐内,刚刚结束了一场军事会议。
主帅下令,需派一支精锐小队,前往敌军势力范围内的险要之地“黑风峡”,侦察一支近日频繁活动、疑似运送重要物资的敌军辎重队的详细动向,并伺机进行破坏,以打击敌军后勤。
这任务本身已极为凶险,黑风峡地势险峻,易守难攻,且是敌军活动频繁区域,堪称龙潭虎穴。然而,在赵昆的“力荐”之下,这道九死一生的军令,最终落在了顾渊及其所部的头上。
“大帅,顾队正虽年轻,但勇武过人,胆大心细,更曾多次深入敌后侦察,对此类任务经验丰富。且其麾下儿郎皆是百战精锐,正堪此重任!”
赵昆言辞恳切,一副为国举贤的模样。
张校尉脸色铁青,霍然出列,抱拳道:
“大帅!黑风峡地势复杂,敌情不明,顾渊所部人数有限,此去无异于以卵击石!末将愿亲自带队前往,或另派经验更丰富的老成之将!”
赵昆阴恻恻地一笑:“张校尉乃我军栋梁,岂可轻涉险地?至于经验,不经历练,何来经验?
顾队正正是需要此等重任以磨砺锋芒。何况军情紧急,贻误了战机,谁担当得起?
莫非……顾队正自知能力不济,怕了不成?”最后一句,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立于帐下的顾渊,充满了挑衅。
顾渊站在帐下,身姿挺拔如松,听着赵昆那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包藏祸心的话语,看着他那副虚伪的嘴脸,心中一片冰冷彻骨。
他知道这是陷阱,一个精心为他编织的、几乎无解的死局。
但他更知道,军令如山,他若此刻抗命,赵昆立刻就有借口以畏战之罪治他,甚至可能借此攀咬一直维护他的张校尉。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与寒意,一步踏出,抱拳,声音清晰而坚定,回荡在寂静的大帐中:
“末将,领命!”
没有多看赵昆一眼,他转身便出了大帐。张校尉紧随其后,在帐外一把拉住他,虎目圆睁,压低声音吼道:
“你小子疯了!那是送死!赵昆那王八蛋摆明了要弄死你!”
顾渊看着眼前这位面冷心热、一直对他多有照拂的上官,心中一暖,语气却依旧平静:
“校尉,我知道。但军令已下,无可更改。
我若不去,他更有借口发作,恐会连累您。”
张校尉重重叹了口气,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顾渊身形一晃:
“他娘的!……活着回来!一定给老子活着回来!
多带几个机灵可靠的弟兄,把家伙都带齐了!记住,任务是其次,保命是第一!
见机行事,不可逞强!听到没有?!”
“是!末将明白!”顾渊郑重应下。
回到自己的营帐,他开始默默检查武器装备。弓弦是否坚韧,箭矢是否充足,佩剑是否锋利,皮甲的关键部位是否牢固。
他将那几封写给远尘、却永远无法寄出的信,从贴身处取出,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包好,藏在行李最底层。
若他回不来,或许……或许将来整理遗物的人,会将这些无主之物丢弃,也好过让它们随自己一同湮灭于战场。
最后,他紧紧攥住了胸前那枚粗糙的平安符,冰凉的布料因一直贴身佩戴而带着他的体温。
指尖摩挲着上面模糊的“安宁”二字,他闭上眼,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青山寺的晨雾,古松的苍翠,以及那个递出符咒时,眼神清澈而温和的守寺人。
“远尘……”
他在心中默念,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但愿……还能有归还此符之日。”
夜色深沉,北风呼啸。顾渊带着一支精心挑选的、人数仅三十余人的精锐小队,人人轻装简从,只携带必要的武器、
三日口粮和引火之物,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如同幽灵般悄然离开了喧嚣与危机并存的军营,沉默地汇入了北境苍茫的夜色与无边无际的风险之中。
前路,是号称死亡峡谷的黑风峡,是未知的强敌,是同袍的算计,也是……一线渺茫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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