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裂隙微光

书名:旧符新缘
作者:半颗

第七章 裂隙微光

意识在黑暗的深渊里沉浮。

顾渊感觉自己像一片残破的叶子,在惊涛骇浪中翻滚。

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尤其是左臂和后背,如同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鬼魅般撕扯着他的神经。

他看见了栾城那个血色黄昏。

父亲顾谦,那个总是挺直如松的栾城尉,此刻浑身插满了箭矢,如同一个破碎的人偶,却依旧拄着卷刃的战刀,死死钉在崩塌的城门口。

他的甲胄碎裂,脸上混杂着血污和尘土,唯有一双眼睛怒睁着,望向城内逃难的方向,至死未合:

“渊儿……带你妹妹……走!”父亲最后的嘶吼被淹没在蛮兵疯狂的嚎叫和百姓绝望的哭喊中。

母亲呢?他看见母亲素净的衣裙被鲜血染透,她将年幼的妹妹死死护在身后,用发簪刺穿了一个蛮兵的眼珠,随即被更多的乱刀砍中:

……“跑……阿渊……快跑啊!”

母亲温柔的声音变得尖利而破碎,最终消散在风里。

妹妹!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软软糯糯喊着“哥哥”的小丫头,在混乱的人流中与他失散。

他拼命回头,只看到一只小小的、绣着蝶恋花的鞋子孤零零掉在泥泞里,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妹妹凄厉的、越来越远的哭喊:

“哥哥——!哥哥救我——!”

这声音如同魔咒,日夜折磨着他。

然后是黑风峡。

石头浑身插满箭矢,用尽最后力气将他推开:“头儿……走……!”

那支呼啸而来、直取他心脏的冷箭!

死亡的气息如此真切。

然后……是那道灰色的身影。

如同划破厚重阴霾的一道天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斩断了那支箭,也斩断了他与死神之间的连线。

远尘……

这个名字在他混沌的脑海中亮起,像风中残烛,却顽强不灭。

他努力想要睁开眼,确认那是不是失血过多产生的幻觉,但眼皮沉重得如同焊住。

恍惚间,他感觉到颠簸,似乎被人背负着,在崎岖不平的路上艰难前行。能听到压抑的、急促的喘息声,就在耳畔,带着温热的湿意。

是远尘的呼吸。

他还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一滴,两滴,偶尔落在他的颈侧,带着淡淡的、不同于他自身血液的铁锈味……

是远尘的血吗?他也受伤了?

这个认知让顾渊的心猛地一抽,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

他想动,想说话,却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停止了。

他被小心地放了下来,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岩石。

有人动作极其轻柔地解开他被血浸透、粘连在伤口上的衣物,清理、上药、包扎。那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异常稳定。

清冽的草药气息钻入鼻腔,缓解了部分火辣辣的疼痛。

冰凉的清水小心翼翼地滋润了他干裂起皮的嘴唇。

混沌的意识,终于抓住了一丝现实的凭依,缓缓沉淀。

他奋力挣扎,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

眼前一片模糊,适应了片刻,才看清自己身处一个狭窄、阴暗的山体裂隙深处。入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只有几缕微弱的天光从缝隙透入,勾勒出身边一个盘膝而坐的灰色轮廓。

远尘就坐在他身侧,正低头处理着自己手臂上一道不浅的伤口。

他僧袍的袖子挽起,露出一截白皙却线条流畅的小臂,此刻那上面一道翻卷的皮肉显得格外刺眼。

他正用牙齿配合右手,将撕下的干净布条缠上去,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惊。

他的侧脸在微光中显得有些苍白,额角鬓发被汗水濡湿,紧贴在皮肤上,长睫低垂,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唯有紧抿的唇线透露出他正承受的痛楚与竭力维持的冷静。

顾渊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气音。

远尘动作一顿,立刻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顾渊清晰地看到,在那双熟悉的、琉璃般清澈的眸子里,映出自己狼狈不堪的影子,而那眸底深处,是未及掩饰的担忧、如释重负,以及……一种他从未在远尘脸上看到过的、深沉的疲惫。

“醒了?”

远尘的声音比往常更加沙哑低沉,他迅速打好结,放下袖子,遮住了伤口,仿佛那不值一提。

他探身过来,伸手试了试顾渊额头的温度,微凉的指尖触及滚烫的皮肤,让顾渊微微一颤。

“还在发热。”

远尘眉头微蹙,取过一旁的水囊,再次递到顾渊唇边,“多喝点水。”

顾渊就着他的手,贪婪地吞咽了几口,干灼的喉咙得到滋润,才勉强发出嘶哑的声音:

“……你……你怎么会……”

“巧合”

远尘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听不出波澜:

“我下山云游,途经附近,听闻有战事,便想来看看能否相助……恰巧遇到你们被围。”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手救了一只受伤的雀鸟。

但顾渊不是傻子。

黑风峡乃军事险地,寻常云游僧人岂会轻易深入?更何况,远尘那精准的一刀,那对地形的熟悉,那背负他突围时展现出的体力与坚韧……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寺人所能拥有。

他心中有无数疑问,如同沸水般翻腾。

远尘的身世?他的过去?他为何会武功?他为何偏偏出现在那里?

然而,当他看到远尘苍白脸上那难以掩饰的倦色,看到他僧袍上沾染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点,所有的问题都堵在了喉咙里。

这个人,在他最绝望、濒死的那一刻,如同神兵天降,将他从地狱门口硬生生拉了回来。

这就够了。

“……谢谢”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沉重无比的字。

远尘轻轻摇头,目光落在他被重新包扎好的伤口上:“感觉如何?”

“死不了。”顾渊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他环顾四周:

“这是哪里?我的兄弟们……”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答案,他其实早已知道。

远尘沉默了一下,低声道:

“这里是黑风峡外围的一处隐秘裂隙,暂时安全。”

他没有提那些士兵,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顾渊闭上了眼睛,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像石头。

父亲不屈的身影,母亲染血的衣裙,妹妹绝望的哭喊,石头和兄弟们临死前的嘶吼……无数画面和声音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痛苦的网,将他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一只手,轻轻覆在了他紧握的拳头上。

那手掌并不柔软,甚至带着些习武劳作留下的薄茧,却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活着,才有希望”

远尘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顾渊心上。

顾渊猛地睁开眼,对上远尘沉静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空洞的安慰,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和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智。

是啊,活着。

他必须活着。

活着才能为父母报仇,活着才能找到生死未卜的妹妹,活着才能弄清楚赵昆乃至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大阴谋,告慰那些枉死的兄弟!

还有……归还平安符的承诺。

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入怀中,当触摸到那枚硬硬的、完好无损的符包时,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了些许。

“赵昆……”

顾渊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中是刻骨的恨意,“他设计害我!那支辎重队根本就是个陷阱!”

远尘静静地听着,等他情绪稍平,才缓缓道:“此事疑点重重。当务之急,是治好你的伤,然后想办法安全返回军营,再从长计议。”

返回军营?

顾渊心中一凛。赵昆既然敢下此毒手,必然在军中有所布置。他现在重伤未愈,贸然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我不能回去”顾渊摇头:

“赵昆一定会反咬一口,说我通敌叛逃,或者任务失败畏罪潜逃。”

远尘沉吟片刻:

“那就先在此处养伤。此地隐蔽,我观察过,短期内应该安全。我略通医术,身上也带了些药材。”

他说着,起身去检查裂隙入口的遮掩是否完好,又取了些干粮和水放在顾渊触手可及的地方。

顾渊看着他忙碌的、略显单薄却异常坚定的灰色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这个本该在青山古寺中伴着青灯古佛、远离一切纷扰的守寺人,因为他,卷入了这血腥的漩涡,身处险境,甚至可能……双手染血。

“远尘大师”顾渊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

“你……不该来的。这太危险了。”

远尘整理藤蔓的手微微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道:

“佛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真的是因为佛法吗?

顾渊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再问。

裂隙中陷入了沉默,只有彼此微弱的呼吸声,和外面隐约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其他什么的呜咽。

在这与世隔绝的方寸之地,两个本该平行的人生,因一场惨烈的阴谋和一次不顾一切的奔赴,紧紧地交织在了一起。

一个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复仇之魂,一个是自清净梵境踏入红尘的守护之人。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阴暗潮湿的裂隙里,他们彼此依靠,汲取着对方身上那一点微光,艰难地喘息着,为未知的明天,积蓄着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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