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落霞镇
地图上的墨线,终于与眼前斑驳的界碑重合。
“落霞镇”。
顾渊杵着一根随手捡来的粗树枝,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才将这三个模糊的字迹认清。
他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同伴”。
远尘身上那件从阵亡士兵身上换下的旧棉袍,早已在沙暴与奔逃中磨得破烂不堪,沾满尘土与暗色的血渍。
他墨黑的长发因许久未梳理而凌乱,几缕碎发垂落在苍白的额角,遮掩了部分过于清俊的轮廓。
唯有那双眼睛,在经历了荒原的死寂与血战的淬炼后,褪去了一些青山寺的澄澈,沉淀下更多沉静的锋芒。
他不再是那个纤尘不染的守寺人,而更像一个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沉默而坚韧的流浪者。
“终于……到有人烟的地方了。”顾渊的声音沙哑得像破旧风箱。
远尘微微颔首,目光快速扫过镇口的环境:“先找地方处理你的腿伤。”
他的伤腿此刻肿得厉害。
镇子入口处那个简陋的茶摊,三教九流混杂,正是获取消息又不易被注意的地方。
他们拣了最角落的位置坐下,远尘便自然地俯身,欲查看他袍子下肿胀的伤处。
“这位兄弟伤得不轻啊”
茶摊老板上来茶水,看着远尘熟练检查伤口的样子,随口搭话。
远尘头也未抬,声音低沉:“家传的,懂一点。”
就在这时,邻桌几个南边口音商贩的谈话,如同冰锥般刺入顾渊耳中。
“……栾城那边现在可去不得了,乱得很呐。”
“谁说不是呢,唉,去年路过,还在那边见过一伙拍花子的,缺德冒烟!手里有几个半大的孩子,有个小丫头,犟得很,脖子上……不对,是颈子后面,好像就有那么一小块红记,像片花瓣儿……”
“啪嗒!”
顾渊手中的粗陶茶碗,直直坠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不顾伤腿钻心的疼痛,一把抓住那说话的商人,眼睛赤红:
“你刚才说……那个女孩……后来呢?!她去了哪里?!”
他的失态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远尘立刻起身,一只手稳稳扶住他几乎站立不稳的身体。
那商人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
“……就、就听说,那伙人牙子后来……往、往江南那边去了……”
江南!
这两个字,如同在顾渊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
然而,还不等他细问,街道尽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甲胄碰撞的铿锵之音!
一队穿着北境军服、却未打旗号的骑兵,正手持画像,沿街盘查!
为首者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茶摊,瞬间定格在顾渊虽然憔悴却依旧难掩轮廓的脸上!
“找到他了!叛将顾渊在此!格杀勿论!”
远尘眼神一凛,没有丝毫犹豫,将一块碎银拍在桌上,拉起顾渊:“走!”
新的危机,已至。
马蹄声如雷,刀锋的冷光已刺痛后背。
远尘拉着顾渊,没有冲向镇外——那里必有重兵封锁。
他反而拽着顾渊,撞翻沿途的货摊,利用四溅的瓜果和惊叫的人群制造混乱,一头扎进旁边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污水横流的阴暗窄巷。
“这边!”
远尘的声音短促而冷静,他在复杂的巷道中穿梭。顾渊忍着腿上钻心的疼痛,拼尽全力跟上。
身后追兵的怒吼和马蹄声在进入巷道后变成了杂乱的脚步声。
七拐八绕,在彻底甩开身后的喧嚣后,远尘猛地推开一扇虚掩的、散发着霉味的木门,将顾渊拉了进去,随即迅速将门闩上。
屋内昏暗,蛛网遍布,似乎是个废弃的仓房。
“咳……咳咳……”
顾渊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腿上的伤口因这番狂奔再次崩裂,鲜血汩汩渗出。
远尘迅速蹲下,撕开他被血浸透的裤管,眉头紧锁。情况比刚才更糟。
“必须立刻止血”
远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他抬眼看向顾渊,却见对方面无血色,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江南……”
顾渊喘着粗气,手又一次无意识地按在胸口,隔着衣物攥紧了那枚平安符:
“你听到了吗?远尘!我妹妹……她在江南!她还活着!”
“我听到了”
远尘手下动作不停:
但首先,你得活着走到江南。”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远尘瞬间噤声,戒刀已无声无息地滑入手中,眼神锐利如鹰,将顾渊护在身后,紧盯着那扇破旧的木门。
门闩,被从外面轻轻拨动了一下。
“吱呀——”
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一个瘦小的身影敏捷地闪了进来,随即迅速将门关上。
来人正是镇口茶摊的那个小乞丐。
他看清屋内的远尘和顾渊,尤其是远尘手中那柄虽裹着布却难掩锋芒的戒刀时,吓了一跳,但并没有尖叫,反而快速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了过来。
那是一枚小小的、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清晰的“顾” 字。
顾家军的身份牌!
顾渊浑身剧震,猛地伸手抓过木牌,指尖都在颤抖。这是他父亲麾下亲兵才有的信物!
小乞丐用力点头,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
“王撼岳王老大说,他在栾城当过兵,受过顾尉爷的大恩!
在茶摊第一眼就觉得你像顾尉爷!后来听到官兵喊你的名字,就更加确定了!他说镇子各出口都被封死,正在挨家挨户搜,这里也不安全,让我赶紧带你们去个地方!”
所有的疑惑瞬间解开。原来是在栾城跟随过父亲的旧部!顾渊确实对这个人毫无印象。
一股混杂着悲痛、温暖与巨大压力的热流猛地冲上顾渊的鼻腔。
父亲……即便您已殉国,您留下的福泽,仍在通过这些素未谋面的旧部庇护着您不肖的儿子。
远尘瞬间明了了一切,戒刀稍稍放低,但警惕未减。
外面,搜捕的呵斥声和敲门声越来越近。
顾渊与远尘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决断。
这是一场豪赌,但他们已无路可退。
“带路!”
顾渊咬着牙,在远尘的搀扶下挣扎站起。
小乞丐松了口气,熟练地走到仓房角落,挪开几个空箱子,竟露出一个黑黢黢的、通向地下的洞口,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快下去!”
远尘率先下去探路,确认无虞后,才小心地将行动不便的顾渊扶了下来。
小乞丐最后一个下来,从里面将洞口巧妙地进行伪装。
黑暗笼罩下来,只有小乞丐掏出的一颗微弱萤石散发着幽光。这是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狭窄而潮湿的地道。
“这边”
小乞丐在前引路,脚步轻快。
顾渊靠在冰冷的土壁上,手中紧紧攥着那枚小小的木牌,仿佛攥着父亲留下的一点余温。
腿上的伤痛依旧剧烈,前路依旧吉凶未卜,但“江南”的线索和这绝处逢生的援助,已在他心中重新点燃了炽热的火焰。
远尘紧随其后,戒刀始终未曾归鞘。他沉默地走着,守护着身前这个背负着家仇、寻找着血亲、被父辈余荫庇护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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