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墨衣深浅
关帝庙的后堂比前殿更为破败,蛛网在梁间织就灰色的罗帐,空气里弥漫着陈年香火与木头腐朽的混合气味。
墨先生将顾渊安置在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木板床上,又从随身的行囊里取出几味药材,就着角落里一个小火炉开始煎煮。
"此药能拔除余毒,但药性猛烈,会有些痛苦。"
墨先生将一碗浓黑如墨、气味刺鼻的药汁端到顾渊面前。
顾渊没有犹豫,接过碗,仰头一饮而尽。药汁入喉,如同烧红的炭火一路灼烧至胃腹,随即化作无数钢针,在四肢百骸间疯狂穿刺。
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指甲深深掐入身下的木板,发出"咯咯"的声响。
远尘下意识上前一步,却被墨先生用眼神制止。
"此关需他自己闯过。"
墨先生声音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道理,"筋骨之痛,总胜过毒发攻心。"
远尘停住脚步,紧握的拳缓缓松开,只是目光依旧牢牢锁在顾渊身上,不曾移开半分。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顾渊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一股带着腥臭味的黑汗从毛孔中排出,他腿上那骇人的青黑色又消退了不少,只是人已虚脱,昏睡过去。
"让他睡吧,睡眠是最好的恢复。"墨先生示意远尘到庙堂另一侧说话。
两人在落满灰尘的蒲团上坐下。远尘终于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位神秘的郎中。
对方约莫三十五六年纪,面容清癯,一双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极其干净,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份超乎寻常的镇定,仿佛救下两个被朝廷追捕的要犯,不过是随手拂去衣上尘埃。
"墨先生大恩,没齿难忘。"远尘郑重道谢。
墨先生却微微摇头:"救他,是因为他值得救。顾尉爷满门忠烈,不该绝后。"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远尘脸上:"倒是阁下,身手不凡,见识广博,竟能识得太素九针。这针法失传百年,想不到在青山寺仍有传承。"
"寺中古籍浩如烟海,贫僧只是偶有涉猎。"远尘垂眸捻动佛珠,平静回应。
墨先生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不再追问。他将目光转向沉睡的顾渊,语气变得沉重:
"狼毒易解,心结难医。顾公子心中的家仇国恨,才是真正的不治之症。
此番南下,他要寻的不只是一个妹妹,更是一个答案——这天下,是否还值得他顾家儿郎以血相护。"
远尘沉默片刻,轻声道:"所以他必须去。"
"是,他必须去"
墨先生起身:"这两日我会按时前来施针用药。二位就安心在此歇息,此处虽破败,却暂时安全。"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并未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来:
"待他伤愈,你们若执意前往江南,需记得——顾公子要寻的答案,或许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
说完,他灰色的身影便融入庙外的夜色中,悄无声息。
远尘独自站在空旷破败的大殿里,残破的关公塑像在黑暗中沉默地俯视着他。
他走回后堂,在顾渊床边的蒲团上盘膝坐下。顾渊在睡梦中依旧眉头微蹙,似乎在承受着无尽的梦魇。
远尘的目光落在他因解毒而略显松弛的睡颜上,落在他即便昏迷也下意识护在胸口的、那枚自己赠出的平安符上。
缘起一符,债许一生。
老住持的谶言再次于耳边响起,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更加清晰,带着冰冷的重量。
他闭上眼,开始诵经。
低沉而平缓的诵经声在破庙中回荡,既是为顾渊祈福,也是为自己,寻求一丝乱局中的片刻心安。
窗外,芙蓉镇的夜晚并不宁静,隐约有更夫敲梆的声音,犬吠的声音,以及某种潜藏在宁静之下,蠢蠢欲动的危险气息,正随着夜风,慢慢渗透进来。
顾渊的呼吸变得绵长安稳,远尘才缓缓停下。
直到这时,那强行压制了数个时辰的剧痛,才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凶猛地反扑。
左肩的箭伤,右掌的血肉模糊,以及强行催谷内力带来的经脉隐痛,瞬间交织成一片灼热的网,将他牢牢缚住。
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唇色泛白。他试着移动左臂,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闷哼出声,险些打翻身旁的油灯。
这细微的动静,却惊动了本就不踏实的顾渊。
顾渊猛地睁开眼,意识尚未完全清醒,身体已先一步警觉。当他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远尘苍白如纸的脸色,以及左肩那件粗布短褂上正不断洇开的暗红色湿痕时,混沌的脑子瞬间清明。
"你的伤......"顾渊的声音沙哑而急促,挣扎着便要坐起。
"无碍。"远尘下意识地想用右臂遮掩。
"无碍?"顾渊盯着那片刺目的暗红,"你让我看着你血流干吗?过来!"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是久违的、属于少年将领的命令口吻。
远尘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持,终是沉默地、顺从地转过身。
顾渊深吸一口气,稳住仍在发颤的手,小心翼翼地解开远尘那件沾满尘土与血污的粗布短褂。
布料与凝固的血液黏连在一起,每一次剥离都伴随着远尘身体几不可查的轻颤。
当伤口彻底暴露时,顾渊倒抽了一口冷气。那是一道极深的箭簇擦伤,皮肉翻卷,边缘因反复崩裂而肿胀发白。而远尘的右掌,更是血肉模糊,掌纹几乎被磨平。
难以想象,这个人是如何带着这样的伤,背着他穿越密林,与敌周旋。
"墨先生留下的伤药还有很多。"
顾渊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拿起清水和干净布条,开始为远尘清理伤口。
他的动作笨拙却极致轻柔,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冰凉的布巾触碰到火热的伤口,远尘的身体本能地绷紧。
"忍一忍。"顾渊低语。
他用指尖蘸取药膏,一点一点地涂抹在远尘肩头的伤处。药膏清凉,暂时镇住了那灼人的痛楚。
随后,他拿起干净的布条,小心地、一圈一圈地将伤口缠绕起来。
在这个过程中,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破败的关帝庙里,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和布条摩擦的细微声响。
远尘垂眸,看着顾渊专注而认真的侧脸,看着他因为虚弱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却依旧稳定的手指,一种陌生的、被珍视的感觉,悄然盖过了伤处的疼痛。
当最后一个结打好,顾渊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额上也见了汗。
"远尘"
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对方沉静的眼眸,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誓言般的沉重:
“这条命,是你一次次捡回来的。顾渊此生,绝不负你。”
不是“多谢”,不是“感激”,而是“绝不负你”。
远尘看着眼前少年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坚毅,看着他因虚弱和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
灵台冰湖乍裂,师父那句"情关未破"的判语如惊雷滚过——此即他的劫。
一股陌生的暖流,野火般烧遍四肢百骸,灼得他守了十余年的清规戒律隐隐作痛。
他垂下眼帘,轻轻应了一声:
"嗯。"
此刻,他是身着粗布、藏匿于破庙的"远尘",却也是顾渊生命中,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远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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