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雨幕临安
漕船在宽阔的江面上平稳前行,将芙蓉镇的轮廓彻底抛在身后。
墨先生站在船头,灰衣在晨风中微微拂动。他望着前方水天相接之处,忽然开口:
"送到这里,我便该告辞了。"
顾渊一怔:"先生不与我们同去江南?"
"江南的水太深,我这条鱼若是游进去,反倒会搅浑了你们的路。"
墨先生转过身,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
"这里面是些应急的伤药和盘缠。到了临安码头,自会有人接应你们。"
远尘静静地看着他:"先生要去何处?"
"去会一会故人。"墨先生的目光掠过顾渊腰间的军牌,最终落在远尘脸上:
"有些账,总要有人去算。"
他不再多言,足尖在船舷上轻轻一点,身形如一只灰鹤般掠起,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岸边的密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船老大始终沉默地撑着篙,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顾渊望着墨先生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他在为你争取时间。"远尘轻声道。
顾渊猛地回头:"什么意思?"
"赵昆和七星帮都知道墨先生与我们一起。他此刻单独现身,就是要吸引追兵的注意。"
远尘的目光落在顾渊紧握的拳头上:"这是他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顾渊胸口剧烈起伏,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长叹。这一路走来,欠下的恩情,已经太多太重。
漕船顺流而下,两岸的景色渐渐变了模样。
北地的苍凉雄浑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婉约秀丽的江南风光。翠绿的稻田连绵不绝,白墙黛瓦的村落点缀其间,连空气都变得湿润温柔。
然而在这片温柔水乡的背后,暗流始终涌动。
每经过一个码头,都能看到七星帮的帮众在巡查。他们手持画像,对过往行人严加盘查,那张扬的气焰,竟比官府还要嚣张几分。
"看来赵昆是铁了心要在江南拦住我们。"
顾渊站在船舱的阴影里,观察着码头的动静。
"他越是这样大张旗鼓,越是说明他心虚。"远尘平静地说:
"他在江南的根基,未必有看上去那么牢固。"
船老大忽然压低声音:"前面就是临安了。二位做好准备,码头上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顾渊和远尘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果然,当漕船缓缓靠向临安码头时,这里的阵仗远比沿途任何一个码头都要大。数十名七星帮众将码头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是一个独眼老者,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把鬼头刀。
"独眼龙程瘸子。"船老大的声音里带着忌惮:
"七星帮的三当家,心狠手辣,是条疯狗。"
漕船尚未停稳,程瘸子已经带着人围了上来。
"所有人下船接受检查!"他独眼中凶光毕露,"老子倒要看看,今天谁能从这临安码头溜过去!"
船上的乘客们战战兢兢地开始下船,顾渊和远尘混在人群中,低着头向前走去。
就在他们即将通过检查时,程瘸子忽然眯起独眼,死死盯住了顾渊的侧脸。
"站住!"他厉声喝道:"抬起头来!"
码头上的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七星帮众都握紧了兵刃,缓缓围了上来。
远尘的手已经按在了戒刀上,顾渊的脊背也微微绷紧。一场血战,似乎已在所难免。
就在这时,一个清越的声音忽然从码头外传来:
"程三爷好大的威风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青衣书生摇着折扇,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十几个劲装护卫,个个气息沉稳,显然都是高手。
程瘸子脸色一变:"苏公子?您怎么有空到码头来了?"
被称作苏公子的书生微微一笑,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远尘与顾渊,像是在确认什么,最终精准地定格在他们身上:
"顾公子,远尘师父,在下苏清澜,受故人所托,特来相接。"
在说出"故人"二字时,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折扇的玉质扇骨上轻轻摩挲了一下,那动作轻缓得近乎一种留恋。
程瘸子的独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苏公子,这二人是七星帮要犯,您这样带走,恐怕不妥吧?"
苏清澜"啪"地合上折扇,脸上依旧带着笑,眼神却冷了下来:
"程三爷,这临安城,还不是七星帮说了算。"
他轻轻挥手,身后的护卫立刻上前,将顾渊和远尘护在中间。
"人,我今天一定要带走。"苏清澜盯着程瘸子的独眼,"你若不服,大可动手试试。"
码头上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程瘸子的独眼中凶光闪烁,显然在权衡利弊。良久,他终究是咬了咬牙,挥手让开了道路。
"苏公子请便。"
苏清澜微微一笑,转身对顾渊和远尘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位,请随我来。"
顾渊和远尘跟着苏清澜离开码头,坐上了一辆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车。
直到马车驶离码头,顾渊才开口问道:"苏公子为何要救我们?"
苏清澜摇着折扇,窗外的光映在他眼底,明灭不定。他笑而不答,反而问道:"顾公子可知道,方才我若晚到片刻,会是什么后果?"
顾渊沉默。
"程瘸子已经认出了你。"苏清澜收起折扇,神色变得严肃:
"在江南,被七星帮盯上的人,从来没有能活着离开的。"
远尘忽然开口,问得直接:"苏公子与墨先生是旧识?"
苏清澜闻言,唇角那抹惯常的笑意淡去,他转头望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沉默了片刻。车厢里安静得能听到车轮碾过石板的辘辘声。
"他......"苏清澜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与怅然:
"他竟还留着那个药囊么。"
他没有回答是或不是,只是说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便不再言语。仿佛这一句话,已道尽了所有前尘。
顾渊望着窗外熙攘的人流,握紧了拳头。
无论前路如何,他都必须走下去。为了父亲,为了妹妹,也为了那些在路上为他付出一切的人。
远尘静静地看着窗外的街景,忽然轻声道:
"这江南的雨,怕是比北地的刀还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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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临安城的街巷中穿行,最终停在一处僻静的宅院前。
苏清澜引着二人入内,院中早有侍女静候。他转身对顾渊道:
"顾公子伤势未愈,不如先在此静养几日。这座宅子很安全,我已经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
顾渊虽心系妹妹,但连日奔波加上旧伤未愈,确实需要休整,只得点头应下。
接下来的三日,顾渊在宅中静养。
苏清澜请来的老大夫医术高明,配合墨青留下的伤药,顾渊腿上的狼毒渐渐清除,苍白的脸上也恢复了血色。
远尘每日在院中打坐,看似平静,实则时刻警惕着外面的动静。
第三日傍晚,顾渊的伤势已大为好转。他找到苏清澜:
"苏公子,我的伤已无大碍。关于寻人之事......"
苏清澜沉吟片刻,折扇在掌心轻敲:"既然如此,远尘师父可愿随我去个地方?或许能找到些线索。"
远尘看向顾渊,见他点头,便应了下来。
二人随着苏清澜穿过几条街巷,最终停在一座气派的楼阁前。朱漆大门上悬着"玲珑阁"三字金匾,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尽是锦衣华服的宾客。
"这是江南最大的歌舞坊。"苏清澜低声道:"也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阁内丝竹声声,笑语盈盈。三人刚踏入大厅,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便迎了上来:
"苏公子今日怎么得空来了?"她目光在远尘身上一转,眼中闪过惊异之色,"这位师父是......"
"了尘师父,在下的方外之交。"苏清澜从容应对:
"妈妈最近可有什么新鲜事?"
那妇人掩口笑道:"巧了,前几日刚来了一位姑娘,那模样那身段,真是......"
她忽然压低声音:"只是这姑娘性子冷得很,说是只在月圆之夜登台。"
远尘忽然开口:"可有名号?"
"叫湘夫人。"妇人说着,又补充道:"最奇的是,她颈后有一枚花瓣状的胎记,看着倒像是天生的。"
顾渊浑身一震,手中的茶盏险些跌落。远尘适时地伸手扶住,指尖在他腕上轻轻一按。
"妈妈可否让我们见一见这位湘夫人?"苏清澜会意,取出一锭金子推了过去。
妇人面露难色:"这......湘夫人立了规矩,登台前谁也不见。"
就在这时,二楼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醉醺醺的锦衣男子正围着一个雅间叫嚷:
"不过是个歌伎,摆什么架子!"
雅间的门帘掀开一角,一个清冷的身影一闪而过。虽然隔着珠帘看不真切,但顾渊分明看见,那女子颈后确实有一抹嫣红的印记。
"妹妹......"他喃喃低语,就要上前。
远尘却拉住了他,轻轻摇头。
这时,一个管事模样的男子快步走来,在苏清澜耳边低语几句。苏清澜脸色微变,起身道:
"我们该走了。"
出了玲珑阁,苏清澜才沉声道:
"方才得到消息,七星帮正在全城搜查。这里不宜久留。"
回到宅院,顾渊再也按捺不住:"那一定是湘儿!我要去救她出来!"
"不可"
远尘按住他的肩膀:
"玲珑阁能在临安立足,背后必定有靠山。贸然行动,只会害了她。"
苏清澜点头附和:"远尘师父说得是。据我所知,玲珑阁的背后是江南织造徐大人。这位徐大人,正是张启明的门生。"
顾渊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所以湘儿是被他们故意安置在此?"
"恐怕是的。"苏清澜轻叹:
"这是为你设的局。就等着你自投罗网。"
夜色渐深,顾渊独自站在院中,望着天边的残月。
远尘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湘儿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顾渊的声音有些沙哑:"她本该在父母膝下承欢,如今却......"
远尘沉默片刻,忽然道:
"你可知道,为何寺中的古松能历经风雨而不倒?"
顾渊转头看他。
"因为它懂得在风雨中弯曲,却从不折断"
远尘的目光清澈如泉:"你妹妹能活到现在,必定也学会了弯曲。"
就在这时,墙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远尘眼神一凛,将顾渊护在身后。
一道黑影轻巧地翻墙而入,落地时却踉跄了一下。月光照在那人脸上,赫然是去而复返的墨先生。
他的灰衣上浸染着大片深色血迹,脸色苍白如纸,呼吸粗重。
"墨先生!"顾渊急忙上前欲要搀扶。
墨青却摆了摆手,勉力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裹,声音虚弱却清晰:
"我在七星帮总坛...找到了这个..."
他解开包裹,里面是几封密信和一本账册:"这是从赵昆的密室里找到的。张启明与蛮族往来的亲笔信,还有他们倒卖军械的账目。"
顾渊急切地问:"那秦岳叔叔呢?"
墨青神色一黯:"我去晚了。在地牢里找到他时,他已经...但他临终前告诉我,真证据确实藏在栾城老宅灶台下。
这些年他受尽酷刑,始终没有吐露这个秘密。"
苏清澜接过密信仔细查看,倒吸一口凉气:"这些信上的日期...正好是栾城之战前后。张启明这个奸贼!"
远尘忽然开口:"你为何会去七星帮?又怎知赵昆的密室所在?"
墨青缓过一口气:"我与王撼岳一直有联系。他查北境,我查江南。
上月他传信说,找到一个当年押送囚车的狄军降卒,问出秦岳被俘后交给了七星帮处置。"
"我扮作郎中进入七星帮,借医治赵昆心腹的机会,套出了密室的位置。这些证据就藏在书架的暗格里。"
他指着那些信件:"赵昆留着这些,想必是要在关键时刻用来要挟张启明。现在...反倒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顾渊紧紧攥着那些证据,指尖因用力而发白:"秦叔叔他...临走前可还说了什么?"
墨青沉默片刻,低声道:"他说...告诉少将军,秦岳没有辜负尉爷的托付。"
话音未落,他身体一晃,几乎栽倒。
一直静立一旁的苏清澜一个箭步上前,稳稳地扶住了他下滑的身体。
他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脸上,此刻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眉头紧锁。
"还是这般...不顾性命"
苏清澜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不像是责怪,更像是一种压抑至极的痛惜。
他动作却异常迅速,半扶半抱地将墨先生安置在旁边的榻上。
"清澜..."墨先生似乎想说什么。
"闭嘴"苏清澜打断他,语气冷硬。
他熟练地撕开墨先生肋下被血浸透的衣物,当那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时,他的指尖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他迅速取来自己的药箱——那显然是他常备之物,手法精准利落地开始清洗、上药、包扎,整个过程一言不发,紧抿的唇线透露出他此刻翻涌的心绪。
顾渊站在一旁,看着苏清澜那双本该执扇抚琴、风雅无比的手,此刻却沉稳而专业地处理着骇人的伤口,心中了然。
这绝非临时起意的帮忙,而是一种深植于过往的熟稔与关切。
远尘静立一旁,并未插手,只是默默将清水和布巾递到苏清澜手边。他看得分明,有些伤口,只能由特定的人来医治。
待最后一道布条打好结,苏清澜才像是耗尽了力气,缓缓直起身。
他凝视着墨先生因失血过多而紧闭双眼的脸,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每次都是这样...留下一堆烂摊子。"
墨先生并未完全昏睡,闻言,苍白的唇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勾动了一下,气若游丝:
"...劳烦你了。"
苏清澜背过身去,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不再看他。只是他负在身后的手,悄然握紧,指节泛白。
顾渊握紧了那封密信,只觉得有千斤重。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父亲当年选择赴死时的心情。
有些路,明明知道前方是万丈深渊,却不得不走。
有些担子,明明沉重得能将人压垮,却不得不扛。
因为在这乱世之中,总要有那么几个人,愿意为了心中的道义,去做那些"必须有人去做"的事。
远尘看着顾渊挺直的背影,忽然想起住持曾经说过的话:
"远尘,你要记住,感觉不到痛的时候,才是最危险的。"
此刻他看着顾渊,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意。
最危险的,不是身上的伤痛,而是心中的道义被磨平的那一刻。
好在,这个少年将军的心中,还有痛。
这个故事,前世写着写着就不受我控制了。我本来打算就写二十章结束的,但是结束好像还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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