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青灯记
(一) 雪落青山
承安九年的冬天,来得早,去得迟,格外漫长。
大雪封了山门,将青山寺裹成一个寂静的、与世隔绝的茧。
远尘在佛前长明灯下,供了三样物事:
一枚被摩挲得边缘已显圆润、色泽暗褐的平安符;
一截洁白得不染尘埃、仿佛仍蕴藏着某种执拗生机的指骨;
一叠边角泛黄、被仔细抚平过无数次痕迹的信笺。
每日清晨,雪雾未散,他依旧会登上钟楼,敲响寺钟。
只是那钟声变了,不再是年少时藏不住心事的急促,也非得知噩耗时的凌乱破碎,而是变得异常悠远、绵长,一声接着一声,沉稳地融进风雪里。
像是要把所有未尽的询问、未答的承诺、未流的泪水,都细细地揉碎了,煨进这钟声,送往那个凭借凡俗双脚再也抵达不了的远方。
慧明有时会看见师兄在添完灯油后,并不立即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盏为将军点的长明灯前,灯火在他深寂的眼底跳动。
"主持在念往生咒吗?"年轻的僧人忍不住问。
"不。"远尘轻轻摇头,目光未离那簇火苗:
"在念静心咒。"
"为谁念?"僧人不解。
"为自己。"
远尘的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消散在檀香与寒意交织的空气里。
(二) 玲珑阁
次年开春,冰雪消融,山路泥泞。苏清澜带着一身未散的春寒,踏入了寺门。
他带来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打开时,里面整齐地叠着一件残破的玄色战袍,心口处那片深褐色的血渍,如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刺目惊心。
"清理鹰嘴崖战场时找到的,"苏清澜的声音很轻,似怕惊扰了什么:
"我想,该物归原主。"
远尘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才落下,轻轻抚过那冰冷坚硬、带着战场戾气的铁甲,
最终,却只是沉默地合上了木盒,将它置于佛前,与那平安符、指骨和信笺供在一处。不多一言,不少一物。
"湘夫人……"苏清澜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继续道:
"三日前病逝了。她在玲珑阁最后一夜,不眠不休,绣完了这件嫁衣。"
当那件嫁衣被缓缓展开,恍若一片流霞坠入这清寂的佛堂。
大红的底子,上面用金线掺着茜色丝线,绣满了盛放到极致的杜鹃,一簇簇,一团团,灼灼如火。
那针脚细密、匀停得惊人,不像出自一位看惯风月的歌姬之手,倒像是某个困于深闺的少女,将积攒了半生的、未曾说出口的炽热爱恋与期盼,一针一线,都绣了进去。
"她可有什么话留下?"远尘问。
"只说……不必立碑。"
苏清澜摇头:"她说,名字无人记,心事无人知,便是最好的归宿。"
远尘微微颔首,不再多问。
他将那件承载了一个女子一生重量的嫁衣,依着原来的折痕,极仔细、极轻柔地重新叠好,仿佛在安抚一个易碎的梦,然后,将它郑重地供在了那盏长明灯的另一侧。
(三) 药王谷
墨青是立夏那日来的,带着山谷间草木的清冽气息。
他摊开一个布包,里面是一株连根带土的雪莲,花瓣冰绡般剔透,在幽暗的殿内,仿佛自身会发出微光。
"鹰嘴崖最高处的雪线上找到的"
墨青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波澜,唯独在提及地点时,微不可闻地加重了半分:"顾将军殉国之处。这花生得倔强。"
远尘接过那株雪莲,指尖能感受到根部泥土的湿润与冰凉。
他没有将其制成药材,而是拿着小锄,来到寺后那片小小的药圃,寻了处阳光最好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将其种下。
新生的嫩芽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着,脆弱,却蕴含着不容忽视的坚韧。
"你要在这里,守一辈子?"墨青看着他的动作,忽然问。
"嗯。"远尘没有抬头,目光依旧流连在那点新绿上。
"为了他?"墨青的问题直接得近乎残忍。
远尘沉默了片刻,望着在泥土中扎根的雪莲,轻声道:"为了我自己。"
有些债,欠下了,就是一辈子。不是真的还不清,是心底深处,舍不得还清。仿佛只要还欠着,那根连接着过往的线,就永远不会断。
(四) 新寺
三年后的浴佛节,重建的青山寺终于落成。昔日破败的殿宇焕然一新,香火鼎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
远尘站在崭新的山门前,望着眼前的人潮。他们中有从战火中逃难而来、于此求得安身立命之所的百姓;
有身上带着狰狞伤疤、眼神却已恢复平静的士兵;有失去儿子、前来寻求心灵慰藉的老妪;也有抱着新生婴孩、来此祈福的年轻妇人。
这座寺,承载了太多的悲欢与希望。
慧明已能独当一面,举止从容,正带着几个新入门的小沙弥,熟练地接待着四方信众。
"住持,"
一个刚剃度不久的小沙弥,眼中满是懵懂的好奇,指着偏殿那盏与众不同的长明灯问:
"那盏灯,日夜不息,供的是哪位菩萨?
远尘循着那稚嫩的声音望去,目光落在殿内那盏摇曳的灯火上。
光影晃动间,他恍惚看见一个身姿挺拔、眉目疏朗的熟悉身影,就站在灯影深处,隔着缭绕的香烟,对他微微一笑,清晰得如同昨日。
他收回目光,对上小沙弥求知的眼睛,平静地答道:
"是一位故人。"
(五)归处
又过了很多年。
远尘的鬓角早已染尽霜色,连眉须都如雪一般。
他依旧每日清晨起身,缓缓清扫山门前的石阶,为偏殿那盏长明灯添上香油,再于晨曦微露时,撞响那口陪伴了他一生的寺钟。
只是钟声一年比一年更缓,更厚,像饱经风霜的老人沉静的呼吸。
承安七十年,一个春深的午后。
山寺的桃花开得纷繁,风一过,便落下一场浅绯色的雨。
远尘扶着门框,望着那漫天飞花,看了许久。慧明方丈——当年总跟在他身后问东问西的小师弟,如今也已须发苍苍——静立在他身侧,并未打扰。
“慧明,”远尘忽然开口,声音枯哑却平静:
“今日的钟,让我自己去罢。”
慧明凝望着师兄清澈得不似老人的眼眸,心中蓦然明了。他合十深施一礼,低声道:
“好。”
远尘独自一人,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走向钟楼。木梯陡峭,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在丈量过往的岁月。
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因一道军报而心绪不宁、将钟声敲得急促的年轻僧人,眼前闪过战袍的冰冷、指骨的洁白、嫁衣上泣血的杜鹃,以及,那人回头时,比灯火更明亮的笑容。
他终于站在了巨钟之前。楼外青山寂寂,流云悠悠。
他伸出枯瘦的手,用尽全身残存的、亦是新生般的气力,推动了钟杵。
“咚——”
钟声苍茫,洪亮,不似旧时声。它如温厚的暖流,漫过新生的草木,抚过古老的岩石,流向山下安宁的村落。
他一生守护的山河,此刻都沉浸在这最后的钟声里。
第一声,是廊下春雨,少年转身,接过了他手中那碗烫热心茶时的指尖微温。
“咚——”
第二声,是沙场秋月,玄甲将军于马背上回头,遥望青山寺方向的那一眼。
“咚——”
第三声,是玲珑阁内的叹息,药王谷中的雪莲,以及所有故人面容,在暖金色的光中,清晰,又含笑散去。
钟声的余韵在山谷间袅袅回荡,终归于寂静。
远尘靠着微温的钟壁,缓缓坐下,气息如一线游丝,却感到一种卸下万钧重担后的轻盈。
他望向偏殿的方向,隔着墙壁,他似乎“看”见了那盏长明灯——火苗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欢悦的姿态,静静燃烧。
他阖上眼,倦意如温暖的潮水将他包围,他不再抗拒。
在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他清晰地听见一个清朗而熟悉的声音,带着他惦念了一生的笑意,在耳畔轻轻响起:
“远尘,这次换我等你。”
“我们……回家。”
寺外,春风拂过桃枝,带来新生草木的清气。
新的一天,即将在夜幕中悄然孕育。
青灯常明,照见山河故人。
钟声未歇,响彻前世今生。
此身归处,即是吾乡。
(前世篇 终)
前世目前到这里啦!
今生他们是谁都知道,我要构架一下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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