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带着慵懒的温度，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顾清羽的办公桌上投下几道明亮的光斑。他刚结束一个短暂的电话会议，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目光落在桌角那封下午刚收到的、质感厚实的白色信封上。
信封上没有寄件人信息，只在右下角印着一个烫金的大学校徽。他心中微微一动，带着某种隐约的预感，拆开了信封。
里面是一张设计精美的邀请函。深蓝色的底纹，勾勒出大学主建筑的银色线条，上面用优雅的字体写着：“致顾清羽校友：诚邀您参加XX届毕业五周年同学聚会，重温青葱岁月，共叙同窗情谊” 后面附着了具体的时间、地点和联络方式。
五年了。顾清羽拿着这张邀请函，指尖感受着纸张细腻的纹理，一时间有些恍惚。毕业后的这五年，他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和照顾弟弟上，昔日的同学大多散落在天南海北，联系渐渐稀疏。
那些关于图书馆的挑灯夜读，关于篮球场上的汗水挥洒，关于宿舍里的彻夜长谈的记忆，被这张邀请函瞬间唤醒，带着青春特有的、模糊而温暖的光晕。
一丝久违的、属于他个人社交生活的期待，如同被春风唤醒的种子，悄然在他心底萌发。他想象着与老友重逢的场景，彼此交换着五年来的变化，或许会有些许陌生，但更多的应该是熟悉的亲切和毫无顾忌的谈笑。那是一个完全独立于“哥哥”这个身份之外的世界，一个属于“顾清羽”自己的空间。
他几乎是立刻就在心里决定要去了。甚至开始思考该穿哪套西装，要不要提前把那天晚上的时间空出来。
下班回家的路上，他的心情明显比平日轻快许多，甚至不自觉地在车载音乐里放起了几首大学时常听的摇滚乐。他盘算着，等晚上吃饭的时候，就跟小星说一下这件事。虽然弟弟可能会有点小情绪，但毕竟是同学聚会，说明白了，小星应该能理解……吧？
推开家门，熟悉的饭菜香气依旧。顾沉星系着围裙，正端着汤碗从厨房走出来，看到他，脸上立刻露出惯常的、带着依赖和欣喜的笑容。
“哥，你回来了！今天做了你爱喝的冬瓜排骨汤。”
“嗯，很香。”顾清羽笑着回应，换好拖鞋，将公文包放在玄关柜上。那张白色的邀请函，被他小心地夹在了一个笔记本里，暂时放在了包里。他打算找个更合适的时机再提。
晚餐的气氛一如既往。顾沉星兴致勃勃地讲着学校里准备迎新晚会的事情，说他可能会参与一个节目的编排。顾清羽微笑着倾听，偶尔给出建议，内心却在斟酌着如何开口。
饭后，顾清羽主动起身收拾碗筷，顾沉星则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帮忙擦拭灶台。
“小星，”顾清羽一边清洗着碗碟，一边状似随意地开口，“下周六晚上，我可能有点事要出去一趟。”
水流声哗哗作响，掩盖了他语气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顾沉星擦拭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声音透过水声传来，听起来很平静：“什么事啊哥？又要加班吗？”
“不是加班。”顾清羽关掉水龙头，转过身，用干净的毛巾擦着手，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是大学同学聚会，毕业五年了，大家约好见个面。”
他话音刚落，就清晰地看到，顾沉星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如同被风吹熄的蜡烛，瞬间凝固，然后一点点地消失殆尽。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低着头，看着光洁的灶台台面，周身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低沉而压抑。
这种沉默，比任何言语的反对都更让顾清羽感到压力。
“就在市区，不会很晚回来。”顾清羽补充道，试图缓和气氛，“都是以前关系不错的同学，好久没见了。”
顾沉星依旧低着头，过了好几秒，才用一种极其轻微的、带着鼻音的声音说：“哦……那挺好的。”
他说“挺好”，但那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好”的意味，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失落和委屈。他甚至没有抬头看顾清羽一眼，只是默默地继续着手里的擦拭动作，只是那动作变得有些机械和用力，指节微微泛白。
顾清羽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刚刚升起的、对同学聚会的期待，瞬间被愧疚和心疼冲淡了大半。他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又觉得无论说什么，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我……我去帮你把明天要穿的西装熨一下。”顾沉星忽然放下抹布，低声说了一句，然后不等顾清羽回应，就转身快步走出了厨房，径直走向了衣帽间。
顾清羽看着弟弟消失在衣帽间门口的、显得有些单薄和倔强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小星不开心了。这种无声的抗议，比直接的哭闹更让他难以招架。
他收拾好厨房，走到客厅，隐约能听到衣帽间里传来熨斗工作的微弱声响。他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衣帽间里的声音持续了十几分钟，然后停止了。
又过了一会儿，顾沉星从衣帽间里走了出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微微泛红，像是偷偷哭过，又像是强忍着情绪。他手里拿着一个衣架，上面挂着顾清羽明天准备穿的那套深灰色西装。
他走到顾清羽面前，低着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哥……对不起……”
顾清羽心里一紧，放下书：“怎么了？”
顾沉星将衣架往前递了递，声音更低了，充满了懊悔和不知所措：“我……我刚才熨衣服的时候，不小心……把墨水瓶碰倒了……”
顾清羽的目光立刻落在西装上。只见西装外套的胸口和下摆处，溅上了好几块大小不一的、刺眼的蓝黑色墨渍。那墨迹尚未完全干透，在熨烫后高温的作用下，已经深深地渗透进了高级羊毛面料纤维深处，晕染开一片狼藉的污迹。这套西装价格不菲，是他为数不多的、用于重要场合的正装之一。
更重要的是，下周六的同学聚会，他原本就打算穿这套的。
一股火气瞬间冲上顾清羽的头顶，他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责备在看到弟弟那通红眼眶里迅速积聚的泪水时，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顾沉星抬起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他哽咽着，语无伦次地解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哥……我就是想着帮你把衣服熨平整点……没想到手滑了……我……我给你买新的……我现在就上网订……”他说着就要去拿手机，眼泪掉得更凶了，整个人显得慌乱又可怜。
看着他这副模样，顾清羽所有的怒气都化为了无奈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疑虑。
不小心？
真的是不小心吗？
早不碰倒，晚不碰倒，偏偏在他刚说完要去参加同学聚会之后？偏偏是这套他可能会在聚会时穿的西装？
这个念头如同鬼魅，一闪而过，却让顾清羽心底发寒。他不敢深想，不愿意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自己一手带大的弟弟。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伸手接过那件被毁掉的西装，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算了，一件衣服而已，别哭了。”
“可是……同学聚会……”顾沉星抽噎着，通红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哥你穿什么去啊……都怪我……”
“没事，”顾清羽将西装随手放在沙发扶手上，语气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妥协，“我再看看别的衣服。实在不行……就不去了。”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了他自己的心上。
那封承载着青春回忆和短暂逃离期待的邀请函，仿佛也随着这件被墨迹玷污的西装，一起被无声地撕毁了。
顾沉星听到他这句话，哭泣声渐渐小了下去，但他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用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重复着：“对不起，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顾清羽看着他这副伤心欲绝、自责不已的样子，最终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像过去无数次安抚他那样。
“好了，别哭了，哥不怪你。”
他不再去看那件报废的西装，也不再提同学聚会的事情。他拉着弟弟坐下，给他倒了杯水，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衣帽间里，那瓶被打翻的墨水还静静地躺在熨衣板旁，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气味。而那套沾染了污迹的西装，像一面沉默的旗帜，宣告着顾清羽又一次试图拓展个人边界的失败。
窗外的夜色浓重，室内的灯光温暖。顾清羽安抚着似乎受到巨大惊吓的弟弟，心中那片试图挣脱囚笼的翅膀，在这一次“意外”之后，被无形地折断了翼骨，暂时失去了振翅的力量。
他选择相信这只是个意外。
他必须相信这只是个意外。
因为如果不这样，他将无法面对眼前这个泪水涟涟、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的弟弟，也无法面对那个内心深处、对这份扭曲关系已然有所察觉，却依旧选择沉溺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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