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书名:恨海情天
作者:随春生

第8章 星落之后无晴空

赵听澜的头发白得越来越快,才四十出头的人,两鬓已染满霜色,像是被岁月的严霜匆匆覆盖,连带着额前的碎发也掺了大半银白。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指尖的风,是被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无尽的悔恨和压抑的咳嗽反复刻出来的,密且深,触目惊心。他依旧守在城中村附近那间月租八百的小公寓里,墙皮有些斑驳,墙角偶尔会爬过潮虫,却被他收拾得一尘不染——就像当年夏岁穗在时那样。阳台的茉莉枯了又种,种了又枯,瓷盆边缘磕出了缺口,泥土里还残留着前几株枯萎的根茎,像他反复拉扯、从未真正断绝的思念,在潮湿的南方空气里,固执地呼吸着。

他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房间里。窗帘常年拉着一半,漏进的光线刚好能照亮书桌——上面摊着夏岁穗的日记本,页脚被翻得发卷,有些字迹旁被泪水晕开,又被反复摩挲得发亮。他常常就那么坐着,一看就是一下午,眼神空洞得像蒙了灰的玻璃,仿佛要透过那些娟秀的字迹,望回许多年前那个梅雨季的出租屋。指尖总会无意识地摩挲着脖子上的星星项链,银链早已被汗水和岁月氧化得发黑,边缘磨得光滑,链坠上的星星纹路却依旧清晰,棱角分明,像是在固执地提醒他,曾经有过那样一段纯粹得不含杂质的时光,有个女孩,曾把他当作全世界的光。

偶尔,他会在清晨或者傍晚出门,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巧的是,总能遇到林晓。

林晓的女儿已经上了高中,扎着高高的马尾,眉眼间有几分像林晓年轻时的泼辣劲儿,却比她多了几分被生活打磨出的倔强。林晓依旧在菜市场摆摊,摊位比当年大了些,铺着一块蓝白格子的塑料布,上面码着新鲜的青菜、萝卜、番茄,旁边还摆着几个竹篮,装着自家腌的咸菜和泡菜。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围裙,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粗糙却灵活的手,脸上带着常年风吹日晒的红晕。看到赵听澜,她总会愣一下,手里的动作顿住,然后扯出一个略显生硬的笑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来了?”

“嗯。”赵听澜点点头,目光在摊位上扫过,最终拿起一把带着露水的青菜,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多少钱?”

“给什么钱,拿去吧。”林晓摆摆手,手背上的青筋跳了跳,语气故作轻松,却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她怕触碰到他心里的伤口,也怕这份微不足道的善意被他拒绝。

赵听澜却不接,只是把钱放在她摊位角落的铁盒子里,硬币和纸币碰撞出清脆的声响。“该给的。”他的语气没有起伏,像是在完成一件例行公事,然后转身就走,从不回头。

两人很少说话,只有在找零或者递菜的时候,才会有短暂的交集。林晓知道他的遭遇,也知道他心里的苦——那种深入骨髓的悔恨,不是几句安慰就能抹平的。她试过劝他想开点,试过提起当年城中村的趣事,可每次话到嘴边,看到他眼底那片化不开的死寂,就又咽了回去。她只能用这种沉默的方式,给予他一丝微不足道的善意,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记得他,记得夏岁穗。

有一次,林晓的女儿放学来接她,背着沉重的书包,手里还拿着一本习题册。看到赵听澜,女孩好奇地拉了拉林晓的衣角,眼睛亮晶晶的:“妈,这位叔叔是谁啊?”

林晓顿了顿,手里的秤杆晃了晃,轻声说:“是妈妈以前的同事,在饭馆一起干活的。”

赵听澜刚好付完钱,听到这话,脚步顿了顿,转过头对着女孩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是一层薄冰覆在脸上,眼底的沧桑和疲惫几乎要溢出来,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悲凉,让女孩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紧紧拉住了林晓的手。

林晓看着这一幕,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想起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眼神锐利得像出鞘的刀,会为了夏岁穗和地痞流氓打架,会在饭馆后门的台阶上,拍着胸脯说要让夏岁穗过上好日子;想起他和夏岁穗在饭馆里互相照顾的样子,他会偷偷给她留一块红烧肉,她会在他累的时候,给他端上一碗热乎的面条;想起他们在巷子里牵手散步的背影,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像是镀上了一层银霜,那时的他们,眼里全是对未来的憧憬。可如今,物是人非。生活像一把粗糙的砂纸,磨平了所有人的棱角,也磨碎了所有美好的念想,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无法弥补的遗憾。

她后来从一个当年认识苏晚晴的远房亲戚那里,听说了苏晚晴的消息。有人说,苏晚晴在国外挥霍完从赵听澜那里分到的财产后,因为长期的心理扭曲和精神压力,最终被送进了疗养院。每天靠着药物维持神志,清醒的时候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胡言乱语,神志不清的时候,总会反复喊着夏岁穗的名字,声音又尖又哑,像是在忏悔,又像是在诅咒,听得人头皮发麻。

林晓把这个消息告诉赵听澜的时候,他正在给阳台的茉莉浇水。塑料水壶的水流细细的,顺着叶片往下淌,打湿了花盆里的泥土。听到苏晚晴的名字,他的动作顿了一下,水壶倾斜的角度变了,水流突然变急,浇湿了阳台的地板,形成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怎么样,都和我没关系了。”他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他抬手擦了擦溅到手上的水珠,手指关节因为常年用力而显得有些变形,皮肤粗糙得像老树皮。

林晓知道,他不是不在乎,而是早已麻木。苏晚晴的结局,或许是罪有应得,是她应受的惩罚,可这并不能减轻赵听澜心里的痛苦,更不能换回夏岁穗的生命。那些被毁掉的时光,那些深埋心底的遗憾,终究是永远无法弥补了。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像南方梅雨季里的天空,永远是灰蒙蒙的,看不到一丝阳光。赵听澜的身体越来越差,年轻时在工地上落下的腰肌劳损和风湿,加上常年的抑郁和自责,让他经常咳嗽、胸闷。尤其是到了阴雨天,他会蜷缩在沙发上,双手紧紧按着胸口,脸色苍白得像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咳嗽声嘶哑而剧烈,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他不去医院,也不吃药,就这么硬扛着,仿佛在惩罚自己——惩罚当年那个年轻气盛、不懂珍惜的自己。

有一年冬天,北方小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新闻里说,积雪最深的地方能没过膝盖,山路被封,交通中断。赵听澜坐在电视机前,看着屏幕上白茫茫的一片,突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翻出衣柜最深处的厚外套,那是他当年创业成功后买的,一直没怎么穿,如今穿在身上,显得有些宽大。他买了一张火车票,硬座,再次踏上了那片埋葬着他所有念想的土地。

火车颠簸了十几个小时,抵达小城的时候,天刚蒙蒙亮。雪还在下,纷纷扬扬的,把整个小城裹成了一片白色。赵听澜走出火车站,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山路很滑,结冰的地方偶尔会让他踉跄几步,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生疼的,耳朵和鼻尖很快就冻得通红。他没有戴手套,双手揣在口袋里,依旧冻得僵硬。

夏岁穗的墓碑被白雪覆盖着,只露出“夏岁穗”三个字,刻在冰冷的石碑上,在皑皑白雪中显得格外醒目,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抽在赵听澜的心上。

他蹲下身,用冻得通红的手,轻轻拂去墓碑上的积雪。手指接触到石碑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直达心底。“岁穗,我来看你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外面下雪了,你冷不冷?”

没有人回应他,只有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让他看起来像个雪人。山间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林的呼啸声,和雪花落在枝头的簌簌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和这座冰冷的墓碑。

他坐在墓碑旁的雪地上,积雪没过了他的膝盖,冰冷的寒意透过裤子渗进来,冻得他双腿发麻。他从怀里掏出夏岁穗的日记本,日记本被一层塑料袋裹着,没有被雪打湿。他慢慢翻开,塑料纸摩擦着纸页,发出轻微的声响。雪花落在纸页上,很快就融化了,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印记,像是夏岁穗当年落下的眼泪。他开始轻声念起日记里的内容,声音沙哑却温柔,像是在和夏岁穗面对面说话。

“今天周奶奶给我熬了鸡汤,很好喝,让我想起了奶奶。奶奶以前也经常给我熬鸡汤,说喝了对身体好……”

“花店的茉莉开了,很香,和当年出租屋窗台上的那盆一样。我好像又闻到了那个夏天的味道,听到了听澜的声音……”

“我很想他,想我们在城中村的日子,想他替我挡酒的样子,想他给我戴项链时的温柔,想他睡着时的呼吸声……”

他念到这句话时,再也忍不住,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滚烫的泪珠砸在雪地上,瞬间就冻成了冰,留下一个个小小的冰粒。“岁穗,我也想你。”他哽咽着说,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想你做的面条,清汤寡水的,却放了我爱吃的葱花;想你给我刷的鞋子,鞋边永远是干干净净的;想你坐在床边看我睡觉的样子,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想你生气时撅起的嘴巴,想你开心时露出的小虎牙……可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就这么坐在雪地里,念了很久,从天亮念到天黑,日记本翻了一遍又一遍,有些段落他已经能背下来了,却还是反复地念着。雪越下越大,把他的头发、眉毛、肩膀都染成了白色,他却浑然不觉,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和日记本里的文字,只剩下他对夏岁穗无尽的思念和悔恨。

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山风越来越大,他才缓缓站起身。双腿早已冻得麻木,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他最后看了一眼墓碑,墓碑上的积雪又厚了一层,“夏岁穗”三个字依旧清晰。“岁穗,我下次再来看你。”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舍,还有一丝绝望。

他心里清楚,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再进行这样长途的跋涉,不允许他再承受这样的寒冷和悲伤。

回到南方的公寓后,赵听澜的病情加重了。他开始频繁地咳嗽,有时候甚至会咳出血来,鲜红的血滴在白色的纸巾上,格外刺眼。林晓来看过他几次,每次都提着保温桶,里面装着热乎的粥或者汤。她劝他去医院,劝他好好治病,可他总是摇摇头,眼神平静得可怕。

“没用的。”他说,“我欠的债,该还了。”

林晓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曾经挺拔的身形变得佝偻,心里又急又痛,却无能为力。她知道,他是在自我放弃,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她只能每天给她送点热乎的饭菜,帮他打扫一下房间,替他浇浇阳台上的茉莉,尽自己所能,陪他走完最后一段路。

有一天,赵听澜把林晓叫到身边。他坐在沙发上,气息有些急促,说话都要停顿好几次。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林晓。“这里面有一些钱,”他说,“麻烦你以后,每年都去看看岁穗,给她带一束茉莉。”

信封很厚,里面装着一沓现金,还有一张银行卡。林晓接过信封,眼泪瞬间掉了下来,砸在信封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听澜,你别这样说,你会好起来的。”她哽咽着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赵听澜笑了笑,那笑容很虚弱,却带着一丝释然,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我知道自己的情况。”他说,“这些年,谢谢你。”

林晓哽咽着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来。她知道,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去见夏岁穗了。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巷子里传来卖早点的吆喝声,还有鸟儿的鸣叫声。林晓像往常一样来给赵听澜送早饭,手里提着一碗热乎的豆浆和几个包子。她走到公寓门口,发现房门没有锁,虚掩着,留着一条缝隙。

她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推开门,轻轻走进去。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传来的隐约声响。赵听澜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闭着,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像是睡着了一样,安详得没有一丝痛苦。

窗台上的茉莉开得正盛,是这个季节最后一批花,淡淡的香味弥漫在整个房间里,清新而忧伤。那条星星项链放在他的枕边,链坠上的星星,在晨光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像是在诉说着一段未了的情缘。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夏岁穗的日记本,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日记本的最后一页被折了起来,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字迹:“赵听澜,我曾经真心爱过你。”

赵听澜走了,走得很安详。在这个充满烟火气的清晨,在茉莉花香的包围中,他终于摆脱了尘世的痛苦和悔恨,去见他牵挂了一辈子的女孩。

林晓按照他的遗愿,联系了殡仪馆,处理了他的后事。她把他的骨灰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带着去了北方小城,埋在了夏岁穗的墓旁,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得以相伴;另一部分,她撒进了当年他们住过的城中村的那条巷子里,撒在了老王修鞋棚曾经的位置,撒在了老李饭馆的旧址旁,让他回到了那个承载着他们所有青春和回忆的地方。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赵听澜的消息,没有办葬礼,也没有通知任何当年的熟人。她只是每年都会带着一束茉莉,去北方小城看看夏岁穗,顺便也看看赵听澜。她会坐在墓碑旁,陪他们说说话,说说巷子里的变化,说说自己的生活,说说女儿的近况。

墓碑旁的杂草枯了又荣,雪花落了又融,岁月在无声地流淌,带走了时光的痕迹,却带不走深埋心底的思念。

很多年后,林晓的女儿长大了,考上了大学,学的是建筑设计。有一次,她跟着母亲去北方小城,爬上了那座山,看到了夏岁穗和赵听澜的墓碑。两座墓碑紧紧挨着,上面都刻着简单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没有华丽的装饰,却透着一种宁静的相守。

“妈,这两个人是谁啊?”女孩好奇地问,伸手轻轻拂去墓碑上的灰尘。

林晓看着墓碑上的名字,眼神悠远,像是穿越了漫长的时光。“是妈妈年轻时的朋友,一对很可怜的人。”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女孩点点头,没有再追问。她不知道,这两座紧紧挨着的墓碑背后,藏着一段怎样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藏着一个怎样遗憾的故事,藏着母亲心底永远无法磨灭的记忆。

巷子里的烟火气依旧浓烈,菜市场的吆喝声、邻居家的饭菜香、孩子们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最真实的生活。可那些曾经鲜活的人,那些曾经深刻的爱与恨,那些曾经的遗憾与悔恨,都已经化作了岁月里的尘埃,消散在风里,融入了泥土。

只有那盆茉莉,还在每年的夏天如期开放,在赵听澜曾经住过的公寓阳台上,在夏岁穗的墓碑旁,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像是在诉说着一段早已被遗忘的往事,一段关于爱、关于恨、关于遗憾的漫长告别。

恨海情天,终究是一场漫长的告别。所有的爱与恨,所有的遗憾与悔恨,最终都归于平静。就像天上的星星,落了之后,再也不会有那样明亮的晴空。而那些曾经在黑暗中相互慰藉的灵魂,终于在另一个世界,得以重逢,再也没有争吵,没有背叛,没有遗憾,只有永恒的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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