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龚俊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张哲瀚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缓缓踱回卧室。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两人交织的体温和气息，但独自一人的空荡感已经悄然弥漫开来。
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点莫名的矫情。不过是回家吃顿饭，又不是生离死别。他张哲瀚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黏黏糊糊、患得患失了？
可心底有个声音在低声反驳：因为失去过，所以更害怕失去。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动手收拾。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他大部分行李还扔在自己那套公寓里。在这里的几天，穿的是龚俊的衣服，用的也是龚俊的物件，仿佛他只是短暂地寄居，尚未真正重新扎根。
这个认知让他有些不爽。他得快点儿把那边公寓的事情处理好，要么退租，要么……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或许可以问问龚俊的意思？不过现在想这些还太早。
他拿起手机，叫了辆车。然后走进浴室，快速冲了个澡，换上来时那身衣服。看着镜子里那个眼底带着些许青黑，但眉宇间戾气尽散，甚至隐隐透着一股……被滋养过的餍足感的自己，他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啧，这副样子回去，他妈那种火眼金睛，怕是瞒不住什么。
不过，他也没打算瞒。八年了，他早已不是那个需要看父亲脸色、被家族期望束缚的年轻学生。他现在有自己的事业，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更重要的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这一次，谁也别想再把他和龚俊分开。
回到自己那套位于市中心的高级公寓，一开门，一股无人居住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几天前“炸厨房”的战场还维持着原样，流理台上干涸的油渍、砧板上那片早已氧化发黑的西红柿，以及地上那点隐约的血迹，无不诉说着他回国第二天的狼狈。
张哲瀚皱了皱眉，先是打电话联系了物业和家政，安排人过来彻底打扫和检修厨房。然后才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
打开行李箱，里面大多还是从国外带回来的衣物和一些设计图纸、工作资料。他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思绪却飘回了八年前。
当年毕业前夕，他和父亲大吵一架。父亲强硬地要求他立刻出国，接手家族生意在海外的部分，并且明确表示不看好他和龚俊的关系，认为那是“不成熟”、“耽误前程”的儿戏。
他那时年轻气盛，觉得父亲专制又势利，加上龚俊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冷淡和分手，多重打击下，他带着一腔愤懑和“证明给你们看”的念头，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异国的土地。
这八年，他确实拼了命。抛开家族的资源，从最底层的设计助理做起，通宵熬夜是家常便饭，受过白眼，挨过训斥，也凭借自己的才华和一股不服输的韧劲，终于在竞争激烈的时尚设计圈站稳了脚跟，拿到了“新锐设计师”的头衔，积累了属于自己的资源和口碑。
他以为自己成功了，可以扬眉吐气地回来了。可直到再次遇见龚俊，直到在那间充满消毒水味的急诊室里心脏骤然紧缩，直到在停车场不管不顾地将人堵住，他才明白，那些所谓的“证明”，在失去龚俊的八年面前，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他想要的，从来不是功成名就，而是和那个人并肩站在一起。
现在，他回来了，也重新抓住了龚俊。父亲那边……他叹了口气，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傍晚六点，张哲瀚准时出现在了位于城西别墅区的张家大宅门口。
深吸了一口气，他按响了门铃。
几乎是立刻，门就被从里面猛地拉开。张妈妈穿着一身藕荷色的旗袍，保养得宜的脸上写满了急切和喜悦，一把将他拉了进去。
“哎哟！我的瀚瀚！快让妈妈看看！”张妈妈上下打量着儿子，眼眶瞬间就红了，“瘦了！在外面肯定没好好吃饭！是不是光顾着工作了？”
“妈，我挺好的，没瘦，还重了两斤呢…”张哲瀚心里一暖，笑着揽住母亲的肩膀，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撒娇，“你做的饭我可想死了，在国外天天想…”
“想也不知道早点回来！”张妈妈嗔怪地拍了他一下，拉着他在玄关换鞋，声音压低了些，“你爸在书房呢…一会儿吃饭的时候，他说什么你都听着，别跟他顶嘴，知道不？他其实可想你了……”
“知道了，妈。”张哲瀚点点头。
这时，一个沉稳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张哲瀚抬起头，看到父亲从二楼书房走了下来。
八年不见，父亲似乎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鬓角添了些许白发，眼神依旧锐利，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他穿着家居服，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目光落在张哲瀚身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回来了…”
“爸。”张哲瀚站直身体，喊了一声。父子间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嗯，回来就好。”张启明走到客厅沙发主位坐下，将文件放在茶几上，“先吃饭吧！”
餐桌上果然摆满了张哲瀚爱吃的菜，糖醋鱼、油焖大虾、红烧狮子头……香气四溢，充满了家的味道。张妈妈不停地给他夹菜，嘘寒问暖，询问他在国外这些年的生活细节。
张哲瀚一一回答，尽量报喜不报忧。他能感觉到父亲虽然没怎么说话，但一直在安静地听着。
饭吃到一半，张妈妈终于忍不住，切入了“正题”：“瀚瀚啊！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啊？是准备进家里的公司帮帮你爸爸，还是……？”
张哲瀚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态度恭敬却坚定：“妈，爸，我这次回来，是打算自己成立一个设计工作室。方向和资源我在国外已经铺垫得差不多了，前期可能会辛苦点，但我有信心做好…”
张爸爸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张妈妈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儿子，打圆场道：“自己创业好啊！有闯劲！爸爸妈妈支持你！要是需要资金或者人脉，尽管开口！”
“谢谢妈…”张哲瀚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还有一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们。我……和龚俊，又在一起了…”
“哐当——”
张妈妈手里的汤勺掉在了碗里，发出一声脆响。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丈夫。
张爸爸端着茶杯的手顿在了半空，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他缓缓放下茶杯，目光如炬地看向张哲瀚：“龚俊？是……你大学时那个男朋友？”
“是他…”张哲瀚迎视着父亲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我们前几天刚见面…”
餐厅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张哲瀚已经做好了迎接狂风暴雨的准备，他甚至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如何反驳父亲可能提出的“门不当户不对”、“影响前途”之类的说辞，如何表明自己非龚俊不可的决心。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并没有到来。
张爸爸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出乎意料地问了一句：“他现在……在做什么？”
张哲瀚愣了一下，随即回答：“他是医生，京大一附院神经外科的副主任医师…”
“京大一附院？神外副主任？”张爸爸眉梢微挑，似乎有些意外，沉吟道，“这么年轻能做到这个位置，看来能力很出色…”
这下连张妈妈都惊讶地看向了丈夫。
张哲瀚更是摸不着头脑，父亲这反应……是不是太平静了点？
“老张，你……”张妈妈试探着开口。
张爸爸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目光重新落回张哲瀚身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八年了，你们还能遇到，也是不容易…”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继续说道：“当年……你们还小，前途未卜，有些事情，做父母的，难免会考虑得多一些，方式也可能……欠妥当。”
张哲瀚心头猛地一震，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父亲这是在……变相地承认当年插手他们的事情是“欠妥当”？
“现在你们都长大了，有自己的事业和判断。”张爸爸的声音依旧平稳，“你自己的感情问题，你自己决定。只要对方人品端正，对你是真心的，我们做父母的，不会过多干涉。”
张哲瀚彻底懵了。他设想了一万种可能，唯独没想过会是这种局面。没有反对，没有质疑，甚至……带着一点默许和支持？
这简直比他炸了厨房在急诊室碰到龚俊还要让他觉得魔幻。
“爸…您…您不反对？”他忍不住确认道。
张爸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有些无奈，又有些释然：“反对什么？你都二十九了，难道我还要像管小孩子一样管着你谈恋爱？”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进碗里，语气恢复了平常，“找个时间，带他回家吃顿饭吧！”
张哲瀚：“！！！”
张妈妈这时也反应过来，脸上瞬间笑开了花，连忙附和：“对对对！带回来吃饭！让妈妈也看看！哎呀，医生好啊！工作稳定，社会地位也高！还是瀚瀚有眼光！”
这突如其来的神转折，让张哲瀚一时之间有些消化不良。他呆呆地看着父母，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我……我问问他…”
一顿饭就在这种诡异又和谐的氛围中结束了。饭后，张妈妈拉着张哲瀚在客厅说了好久的话，兴致勃勃地打听龚俊的喜好，琢磨着下次他来要准备什么菜。张爸爸则回了书房，临走前还提醒张哲瀚，工作室选址如果遇到困难，可以去找他一个做地产的朋友。
直到离开家，坐进自己的车里，张哲瀚还有些恍惚。
这就……过关了？
没有想象中的激烈冲突，没有需要他据理力争的场面。父母的态度，尤其是父亲的态度，平和得让他觉得不真实。
他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龚俊的照片壁纸（是他趁龚俊不注意时偷拍的一张侧影，穿着白大褂，正在低头看病历，侧脸线条完美），心里五味杂陈。
所以，当年横亘在他们之间，他认为最大的阻碍——家庭的反对——其实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了吗？是因为他们都长大了，有能力掌控自己的人生了？还是因为时间磨平了父母的执念？
那他和龚俊错过的这八年，又算什么？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遗憾涌上心头。如果……如果当年他们能再坚定一点，如果龚俊没有选择独自承受，如果他能早点察觉父亲的干预……是不是他们就不用白白浪费这八年的光阴？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现在不是沉湎于过去的时候。过去无法改变，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
他点开龚俊的微信，发了条消息过去：「我吃完饭了…你下班了吗？」
消息刚发出去没多久，龚俊的电话就直接打了过来。
“喂？”龚俊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很清晰，“回家怎么样？叔叔阿姨……没说什么吧？”
张哲瀚听着他声音里那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唉……说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呼吸似乎都放轻了：“……说什么了？”
“说我瘦了，在外面没好好吃饭。”张哲瀚憋着笑。
龚俊：“……还有呢？”
“还说让我好好照顾自己，工作室有什么困难就跟家里说。”
龚俊：“……嗯。还有吗？”
“还有啊……”张哲瀚拖长了调子，直到感觉电话那头的呼吸都快凝滞了，才忍不住笑出声，“还有就是——我爸让你找个时间，来家里吃顿饭。”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久到张哲瀚以为信号断了，忍不住“喂”了两声。
“……你再说一遍？”龚俊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甚至有些发颤。
“我说——”张哲瀚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我爸，邀请你，龚俊医生，近期来我家吃顿便饭。听清楚了吗？龚、医、生？”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张哲瀚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呼气声。
“听清楚了。”龚俊的声音恢复了平稳，但仔细听，能分辨出里面压抑着的、细微的激动和如释重负，“叔叔……还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了。就问了问你的工作，说你年轻有为。”张哲瀚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霓虹，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怎么样？敢不敢来？”
龚俊在电话那头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磁性的震动，搔刮着张哲瀚的耳膜：“敢…什么时候？”
“等我安排一下。估计得等我工作室有点眉目，不然我爸肯定又得念叨我不务正业。”张哲瀚想了想，“不过……龚医生，见家长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是不是得提前准备点见面礼？比如，好好想想怎么讨好你未来的……岳父岳母？”
他故意把“岳父岳母”四个字咬得暧昧不清。
龚俊那边似乎被噎了一下，随即无奈道：“……别胡说。我会认真准备的。”
“这还差不多。”张哲瀚满意了，感觉今天回家这一趟的“惊吓”都值了，“你刚下班？吃饭了吗？”
“嗯，刚下手术，在食堂随便吃了点。”
“食堂哪有什么营养？”张哲瀚立刻皱起眉，“我现在过去找你？给你带点夜宵？”
“不用了，你刚回家，好好陪陪叔叔阿姨。我这边还有点病历要整理，弄完就回去了。”龚俊的声音温和下来，“你……晚上还过来吗？”
最后那句话，问得有些小心翼翼，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待。
张哲瀚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滩水。他知道，龚俊也在不安。虽然父母这边意外地顺利，但他们之间，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修复和重建信任。
“过来！”他毫不犹豫地说，语气霸道，“你等着，我大概一个小时后到。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都行。”龚俊的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笑意，“你买的我都吃。”
“啧，真没要求。”张哲瀚嘴上嫌弃，眼里却满是笑意，“那行，我看着买。你先忙，到了给你电话。”
挂断电话，张哲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启动车子，汇入车流。城市的夜景在窗外飞速倒退，他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安定和明亮。
原来，破冰之后，是春暖花开。
他先去了一家口碑很好的粤式茶餐厅，打包了几样清淡精致的点心和炖汤，然后便朝着龚俊公寓的方向驶去。
路上的时候，他接到了家政公司的电话，说公寓已经彻底打扫干净，厨房也检查过了，只是灶具老化，建议更换。张哲瀚直接让他们联系品牌售后，预约换新。他想着，等工作室安定下来，或许可以认真考虑一下……搬家的事情。
到达龚俊公寓楼下时，已经快晚上九点了。他停好车，提着还温热的食盒，轻车熟路地上楼，按下密码——是龚俊昨天告诉他的。
门应声而开。
龚俊已经脱掉了白大褂，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的家居服，头发还有些微湿，似乎是刚洗过澡。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但在看到张哲瀚和他手里提着的食盒时，眼底瞬间漾开了温柔的光。
“来了？”他侧身让张哲瀚进来，很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嗯。”张哲瀚换好拖鞋，跟着他走进客厅，很自觉地坐到沙发上，看着龚俊将食盒一样样打开，摆放在茶几上。“快吃吧，还热着。”
食物的香气弥漫开来，驱散了屋内的清冷。
龚俊在他身边坐下，拿起勺子，先舀了一勺汤喝下，暖意从胃里蔓延开，似乎连带着疲惫也消散了不少。
“你爸妈那边……真的没问题了？”他一边吃，还是忍不住再次确认。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冲击力实在太大。他曾经以为，那座名为“家庭阻力”的大山，是他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嗯，比我想象的……顺利一万倍。”张哲瀚看着他，眼神认真，“我爸他……好像变了。或者说，是我以前不够了解他。”他顿了顿，补充道，“他当年找过你的事，我没提。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龚俊握着勺子的手紧了紧，低声道：“谢谢。”
“谢什么。”张哲瀚伸手，揉了揉他半干的头发，动作亲昵，“是我们运气好，兜兜转转，还能找回来。”他凑近了些，看着龚俊的眼睛，“所以，龚医生，以后有什么事，不准再自己扛着，不准再替我做决定，听到没有？”
他的语气带着命令，眼神却泄露了心底的后怕。
龚俊与他对视，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的坚持和脆弱。他放下勺子，伸手将张哲瀚揽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声音低沉而郑重：“听到了。以后……都不会了。”
这个拥抱温暖而坚实，充满了承诺的力度。
张哲瀚安心地靠在他怀里，听着他平稳的心跳，感觉这八年的漂泊和空缺，终于被彻底填满。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从龚俊怀里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我公寓那边厨房炸了，得重新弄，最近估计都得赖在你这儿了…龚医生，收留一下？”
龚俊看着他狡黠的笑容，忍不住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求之不得。”
“还有啊，”张哲瀚得寸进尺，“我工作室选址，你得陪我去看！给我参谋参谋！”
“好。”
“明天你一整天都得归我！”
“好。”
“以后你值班，我得去给你送饭！”
“好。”
“你怎么什么都说好？”
“因为是你说的。”
“……油嘴滑舌！”
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洒落，笼罩着相拥的两人。漫长的分离与等待，激烈的碰撞与磨合，终于在这一刻，化作了细水长流的温柔与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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