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烂尾楼的约定

书名:虫儿飞
作者:柚子叶

  那点异常的暖意,并未如陈疏白所愿彻底消散在闷热空气里。它像一颗过于轻盈的种子,落在他内心那片板结荒芜的土地上,暂时无声无息,却已埋下了等待萌发的可能。

  第二天早晨,陈疏白踩着预备铃踏进教室,一眼就看到陈砚春已经坐在位子上,正托着腮帮子看向门口,眼神亮晶晶的,仿佛一直在等他。

  见他出现,陈砚春立刻弯起眼睛,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用旧手帕包着的东西,献宝似的推到他桌上。

  “给你,”陈砚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孩子般的雀跃,“我妈今早蒸的桂花米糕,可甜了。”

  陈疏白看着那块雪白软糯、点缀着金色桂花的糕点,包裹它的浅蓝色手帕洗得发白,边角绣着一朵小小的、略显稚嫩的梅花——这种样式,他只在奶奶那辈人留下的旧物里见过。他迟疑了一下,指尖触及,还是温热的。

  “谢谢。”他低声说,语气比昨日少了几分木讷,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柔软。他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甜糯的米香和清淡的桂花味在舌尖化开,是一种简单而踏实的抚慰。

  课间,前排的体育委员回头想跟陈疏白说运动会报名的事,目光扫过正趴在陈疏白桌边、用铅笔在草稿纸上画歪扭小兔子的陈砚春,却毫无停顿,径直对陈疏白说:“喂,陈疏白,你项目表填了没?”

  陈疏白握着米糕的手微微一紧,看向身边的陈砚春。陈砚春也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然后俏皮地、幅度极小地冲他眨了眨眼,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陈疏白辨认出那口型是:“看,他们看不见我。”

  一股寒意夹杂着更深的困惑悄然爬上脊背。但陈砚春随即凑得更近,几乎贴着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带着点恶作剧成功的得意说:“这样更好,就没人打扰我们啦。” 那气息温热,吹在耳廓上,奇异地驱散了刚才那瞬间的寒意。

  陈疏白垂下眼,“嗯”了一声,不知是回应体育委员,还是回应耳边的低语。

  他选择了不去深究。在这个无人“看见”的角落,这点心照不宣的秘密和带着旧时温度的米糕,构成了一个脆弱却真实的庇护所。

  真正的风浪在下午降临。班主任沉着脸公布了月考成绩和排名,当陈疏白的名字伴随着一个刺眼的后退名次被念出时,他感觉整个教室的空气都朝他压了过来。

  他能想象到母亲在不久后看到家长群信息时,那张瞬间结冰的脸和即将爆发的、夹杂着失望与怒火的诘问。

  放学铃响了很久,教室空了,值日生也打扫完毕离开了。陈疏白仍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离了灵魂的石膏像。

  窗外天色由昏黄转为靛蓝,最后沉入一片混沌的墨黑。教室里没开灯,黑暗温柔地包裹着他,也吞噬着他。

  就在这时,一只手轻轻覆盖在他搁在膝盖上、紧握成拳的手上。指尖微凉,力道却坚定。

  “陈疏白,”陈砚春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没有了白天的傻气,清澈而平和,“我们离开这儿吧。”

  陈疏白没有问去哪里,只是任由陈砚春将他拉起来,收拾好书包,牵着他的手腕,穿过空无一人的教学楼,走出校门,融入城市傍晚喧杂又疏离的街道。

  他们拐进小巷,越过一片杂草丛生的待建工地,最终停在一栋黑黢黢的烂尾楼前。

  “跟我来,小心脚下。”陈砚春率先走上没有护栏的水泥楼梯,手却一直向后伸着,牢牢牵着陈疏白。

  他们爬到三层的一个空旷平台。夜风一下子大了许多,呼啸着穿过裸露的钢筋骨架,却也吹散了白日的闷热黏腻。

  站在这里,大半个城市的夜景铺陈在脚下——璀璨的、流动的车河,格子般明灭的楼宇窗口,远处商业区变幻的霓虹,交织成一片无声而浩瀚的光之海洋。

  陈疏白长久地沉默着,望着这片过于辉煌的灯火。家庭的冰冷、成绩的重压、自我的厌弃,所有情绪在胸腔里翻搅、膨胀,最终冲破了那层麻木的硬壳。

  他没有发出声音,眼泪却无声地汹涌而出,很快在夜风中变得冰凉。

  陈砚春没有说“别哭”,也没有递纸巾。他只是并肩站着,同样望着远方。

  陈疏白哭了很久,久到陈砚春的脸庞早已被夜风刮得哇凉,而当陈疏白的颤抖渐渐平息,他才像分享一个珍贵的秘密似的,用轻快的、近乎梦幻的语气开口:

  “你看下面,那些灯光,像不像一条条会发光的河?”他伸出手指,虚虚地划过那些璀璨的轨迹,“我有时候觉得,难过的时候,人就像河底沉甸甸的石头。但如果……如果我们想象自己不是石头,而是河里的一盏小灯呢?”

  他转过头,看着陈疏白被泪水洗净、映着城市微光的眼睛,认真地说:“一盏小小的、顺着水流漂浮的灯。不用自己拼命游,不用抵抗水流,就只是……飘着。黑暗是河床,光是我们自己。这样想,会不会轻松一点点?”

  夜风灌满他的衬衫,勾勒出少年人单薄却挺直的轮廓。他斟酌着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或许。你想听歌吗?”

  陈疏白没答话,他也不等陈疏白答话便自顾自地、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哼唱起来。

  是首儿歌——《小星星》,旋律简单,在猎猎风声中却异常清晰坚韧,像黑暗河床里执着亮起的一盏微光。

  陈疏白闭上了眼睛。泪水再次滑落,但这一次,似乎不再那么冰冷苦涩。

  两人就这么坐在烂尾楼上,保持着相对礼貌的距离,迎着夜风,耳畔是陈砚春有些优柔、缱绻的歌声。

  思绪飘远,夜风带走了那些困扰已久的心事,而此刻本该空落落的心,却被那首幼稚的童歌填满。

  离开烂尾楼时,陈砚春在工地边缘停下脚步。他转过身,面对着陈疏白,夜色中他的眼睛格外明亮。

  “陈疏白,”他伸出手,小指翘起,这是一个极其孩子气、却又无比郑重的姿态,“我们拉勾。”

  陈疏白怔住。

  “约定,”陈砚春的声音在风里显得有点飘忽,但每个字都敲在陈疏白心上,“以后你再觉得快要沉下去的时候,就想想今晚,想想……有个人跟你说过,你可以做一盏不用那么使劲的灯。”

  哪怕随波逐流,但只要自主就好。

  他顿了顿,小指固执地伸在那里。

  “只要这个约定在,”他看着陈疏白,目光清澈见底,“你就不算一个人。”

  陈疏白望着那根在夜色中显得有些苍白的小指,许久,他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同样伸出小指,小心翼翼地勾了上去。

  陈砚春立刻就笑了,那笑容在黑暗里绽开,仿佛有温度。他用力勾紧,大拇指迅速贴上来,完成了一个盖章。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他念着古老的童谣,然后松开手,语气恢复了平常的轻快,“很晚啦,回家吧。明天见。”

  “明天见。”陈疏白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回应。

  他转身走向回家的路,走出很远,鬼使神差地回头望去。烂尾楼矗立在沉沉的夜色里,那个平台空空荡荡,早已没了人影。只有城市不眠的灯火,在远处静静流淌,像一条温暖的、光的河。

  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勾指时那微凉的、坚定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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