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惩罚

书名:【博肖|一叶春肖】无碑
作者:安静

肖战只用半天时间,就收拾好了自己位于福州路临时住所中的东西。这间公寓是杜茂林转赠于他的,还安排了一位小书童照顾他起居,如今他要搬走,小书童自然第一时间通知了杜茂林。

留在叶锦元随时可以看见的地方,是他得到陆军医院入职介绍信的条件,具体表现为搬进叶锦元公寓,与这位叶大秘书同吃同住。

说好听点是这样,如若往难听了说,就是去雕工华美的笼子里做一只金丝雀,会唱会跳会讨主人欢心的那种。

肖战对此早有准备,叶锦元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坊间传闻吃喝嫖赌无一不通,睡遍上海滩女明星,没有公务的每晚都在花天酒地中度过。他既然对自己感兴趣,就必定会提出类似要求,肖战非但不害怕,反而将之视为一种意外之喜。

跟在叶锦元身边,意味着有机会接触到剿匪计划,有机会了解曾经被抓捕的那些地下党被关押在哪里,又被转移去了何方。与之相比,被叶锦元占便宜揩油便算不得什么大事,肖战想,自己到底是个男人,无需为谁守节,何况这个词在留学多年的他看来,本就十分愚昧可笑。

他连死都不怕,哪里还会怕这些?

肖战将公寓钥匙留在客厅,提着两个行李箱下了楼,却被开车赶来的杜茂林堵在了楼下。

他站在那里,看着杜茂林摔上车门,着急地跑过来问:“小赞,为什么突然搬走?是住的不舒服吗?我可以带你去看其他房子!”

肖战摇了摇头,感激道:“茂林,这一个月多谢你收留我。”

“你打算回重庆还是北平?”杜茂林急道,“不是说好了同我一起留在上海吗?”

“我应该很快就会入职陆军医院。”

杜茂林一怔,“那你怎么还……”

“我只是搬家,没说要离开上海。”肖战知道杜茂林耳目众多,自己决计瞒不过去,索性直言道:“我要搬去叶锦元家。”

杜茂林狭长的眼睛睁得比任何时候都圆,“你……”他几乎像是石化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怎么能跟他在一起?”

肖战只道:“我有我的理由。”

“什么理由?!”杜茂林激动起来,“叶锦元就是个流氓!你喜欢他?你知道他有多少女人吗?他只会把你的心撕碎!”

“你误会了。”肖战纠正好友说:“我和他,更像是各取所需,不牵扯任何感情。”

“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而且能给得更多!”杜茂林激动过后便是伤心,垂着嘴角像被大人欺骗了的小孩,“小赞,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在北平你拒绝我,去了巴黎你还是拒绝我,如今回到上海,你不仅拒绝我,还转头就和一个大流氓在一起?”

“茂林,我一直把你当好朋友。”肖战无奈地说,“这句话我已经讲过很多次。眼下时局动荡,我实在没工夫去想儿女私情。”

“你总拿时局搪塞我,”杜茂林不屑道,“时局再乱也短不了我杜家的,只要我有饭吃,就少不了你的。再说了,无论将来上海落在谁手里,日本人英国人还是法国人,他们都要倚仗当地资本来运作政府,不会有人敢动我们家。你跟着我,就一定会安全富足。”

肖战默默摇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都没了,还会有家吗?”

杜茂林不服气地问:“难道你跟着叶锦元,就能躲开覆巢?”

“我在找一个人,叶锦元能帮我。”他抬手阻止了杜茂林开口,继续说:“我知道杜先生的金荣帮势力遍布上海大街小巷,最擅长找人,但我不想你们插手这件事。你和杜先生帮过我太多,你又是他最看重的孩子,我把你当做至交好友,才不愿把你牵扯进来。之前你为我办假身份,已经让我觉得很后怕。”

杜茂林听他这样说,才略微消了气,“你有困难第一个来找我,我才高兴呢。”只是仍旧担忧道:“那你自己多保重。叶锦元并非表现出来的那么草包,他很有手段,深不可测。我知道他住在极司菲尔路,路口的酒吧是杜家的,如果你遇到紧急情况需要帮助,就想办法传信给酒吧老板,会有人去救你。”说着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样东西暗中塞进他掌心,“这个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肖战低头一看,是一把体型小巧的银灰色手枪,长度尚不及他手掌。

“多谢你,茂林。”他感激之余,也感到好奇,“你好像很了解叶锦元,你们认识吗?”

杜茂林嘟囔着没好气,“他是我师叔。”

“啊?”肖战傻了眼,“师叔?那他跟杜先生是同辈?”

“他和我老爹是金荣帮‘通’字辈的,我是‘礼’字辈。我爹是他师兄,我可不得叫他一声师叔?”杜茂林忿忿,“但我从来不叫。”

肖战莫名有点想笑,又问:“那他现在还帮杜先生做事吗?”

“据我所知,几乎不了。”杜茂林说:“我爹不满他投靠新政府,尽干些压榨中国人的勾当,过节吃饭都不叫他。他呢,也是个忘恩负义的,这两年权当不认识我们家了。”

怪不得上回在司令部,听到自己说去医院是探望杜先生,叶锦元就显得很上心,肖战想,原来他和杜家还有这层关系。

“其实他投靠新政府,我还能理解,这年头跟谁干不是干?左右混口饭吃。什么民族大义国家兴亡,都得建立在活下来的基础上。”杜茂林说,“我唯独看不上他左拥右抱,今天爱这个明天睡那个,用情人数量证明自己的魅力、彰显自己的权势,尽是些封建糟粕思想,幼稚!真正的爱情是专一,男人做不到专一,和发情的公狗有什么区别?根本不配谈爱情!”说到兴起就拿手指头戳他肩膀,“你啊,找到了要找的人就赶紧撤,可千万别动心,更别幻想他会为了你浪子回头,否则有你哭的!”

杜茂林是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同时也是坚定的浪漫主义卫士,爱读徐志摩的诗,却拒绝承认崇拜徐志摩,因为大诗人用情不专,令杜大少爷颇为不齿。徐志摩一生不过三个女人而已,叶锦元却是夜夜笙歌,可想而知在杜茂林心中是何等不堪。

肖战耐心听这个大少爷唠叨完,忍着笑答应:“知道了,谢谢杜少提醒。”

叶锦元住在极司菲尔路上的一幢两层小别墅里,外观看上去灰扑扑的,远没有想象中那样奢靡。叶锦元还在上班,派了司机老五来给他送钥匙,由此可以推断,别墅内没有别人,甚至没有下人。

老五四十多岁,长相淳朴,讲话带着明显的北方口音,对他也很客气。

“叶先生说,除了二楼走廊最里面的那个房间,其他地方您都可以随便看随便逛。”

“我只待在自己房间,不会乱走动的。”肖战接过钥匙,礼貌道谢:“麻烦你了,我以为会有管家来应门的。”

老五笑道:“叶先生一直都是独居,家中没请过人,也从不带外人回来过夜。您算是他头一回破例。”

肖战有一瞬间的受宠若惊,但很快回过味来:叶锦元在情报部门身居高位,家中不知藏了多少腌臜秘密,自然不会随便带人回来,他只需要去那些女人家里就好。

“叶先生有说给我留了哪间房吗?”

老五表情十分正直,“留了他的卧室。叶先生习惯睡在右侧,所以您只能睡左边了。” 说着又递来一沓纸币,“先生晚上想吃白菜猪肉馅饺子,他希望是您亲手包的。菜市在两条街以外,您把行李放下,我带您过去。先生还交代,家里厕纸快用完了,请您去附近日用品商店买些回来。”

肖战服气,开始怀疑叶锦元是不是真的对自己感兴趣,为什么更像在逗一只蠢兔子?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也只能见招拆招,硬着头皮走下去。

“我知道了。”他露出纯真而无懈可击的笑容,“麻烦您转告叶先生,我会包好水饺、买好厕纸等他回来。”

入夜,宋明野缩在美华酒店客房的双人床上,盖了两层棉被依然觉得冷,这种冷是从身体内部透出来的,就像是被一只大手抓住了心脏,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用力一攥……

脏器爆裂,血溅三尺。

宋明野掀开被子下了床,挨个又检查了一遍床下、衣柜、窗台以及卫生间,确认全都无人埋伏,才坐回床上,可即便如此,也还是睡不着。

一个小时前,胡青州亲自前来将去往南京的假身份和火车票交给他,明早天一亮就会出发,等到了戒备森严的南京,他就安全了,因为中共地下党红队绝不会冒险在首府执行任务。在此之前,胡青州也如他所愿,升级了酒店内的保护措施,清散了这层楼的客人,并将守卫从两人增加到了四人。

至于承诺给胡青州的卧底情报,其实他不能完全确定,“医生”也只隐晦地提过一次,然后他凭借对司令部高层人员的了解,自己分析推测出了答案。不过管他呢,宋明野破罐子破摔地想,能过一关是一关,能活一天是一天。

叛变革命是可耻的,但好死不如赖活着,他怕死,更怕受尽折磨而死,所以他选择求生。

出卖了“医生”,他很抱歉,但他别无选择,为了求生,他不得不供出战友下落。

这有什么错?宋明野承认自己不伟大,没有英雄般坚定的信仰和意志,他只是个软弱的普通人,但这有什么错?他不求名不求利,只想苟活在世,这有什么错?

万籁俱寂中,有轻微的叩门声传来,一下,两下。

宋明野觉得仿佛有盆冰水从自己后颈慢慢浇下来,他整个人吓到呼吸停止,手足僵硬。

组织内部有仅限于上下级之间的暗语,也有通用的简单暗号,比如2代表肯定和行动,3代表否定和停止。

宋明野从枕头底下取出早已上膛的手枪,颤声问:“谁?”

“宋先生,是我。”

宋明野长出一口气,血液重新流动,他又能感觉到自己的脚了。

他将手枪放回原位,走过去打开了门。

声音与脸匹配成功,并无异样,来人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在告诉他,躺在走廊上的四具尸体在告诉他,装着消音器的黑洞洞的枪口在告诉他,四周围的一切都在告诉他。

脏器爆裂,血溅三尺。

背叛者不配见到明天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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