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在季遂愿意料之中,他没再说话,自己的心情又再次变得沉重起来。
管家在一旁一言不发。
步远危不再睡觉了,安静地坐在季遂愿身边。
又等了个一个多小时,手术室大门终于打开了,
医生走出来,声音有些疲倦却也掩盖不住喜悦:“手术很成功。”
季遂愿脸上有了笑。
步远危退到一边,生怕挡住病床。
其中有一个医生认识他,蹲下来温柔地对他说:“危危。”
“昂?”步远危歪了歪脑袋。
“再过几天你也要进手术室了,害怕吗?”医生问。
步远危抿了抿唇:“又不是第一次,有什么好怕的。”
医生:“你会说话了。”
步远危:“我哥教的。”
医生笑了笑,站起来走了。
步远危抿了抿唇,身后的人变成了管家,季遂愿当然是优先选择他奶奶了。
他也高兴,季遂愿高兴他就高兴。
季遂愿真是仔仔细细地去照顾老人家,步远危真是一步也不愿意远离季遂愿。
像个跟屁虫一样。
买饭跟着,去找医生跟着,去上厕所也要跟着。
季遂愿终于察觉不对劲了,摁住步远危的肩膀迫使他在厕所门口停下:“你要干嘛?”
步远危露齿一笑:“跟着你啊。”
像只狐狸。
季遂愿蹙眉:“你再跟我,我就揍你。”
“你不敢。”
“……”
真他丫的的对,他真不敢。
步远危拉着他的衣角:“我怕你走丢了。”
理由很扯,扯到自己都脸红的那种。
倒也不是季遂愿不准他跟着,就是觉得步远危今天奇怪得很,说不上来的奇怪。
是因为今天的他精神太紧绷了吗?
季遂愿把人推回病房:“别闹,我没耐心哄小孩,生起气来能把你从窗户扔出去。”
“哇,那你好厉害哦。”步远危阴阳怪气地说,还无力地拍了两个巴掌,“谁稀罕跟着你?”
“谁跟谁是狗。”季遂愿也不闹,轻飘飘地说。
“……”
今天步远危在医院待的时间真的很长了,以前那是看见医院就跑的。
管家几番劝说,步远危才答应回家,主要是季遂愿的眼神有些可怕,不然就算是他妈来了都喊不回去。
他走的那叫一个一步三回头,步同学满眼的不满意和不舍。
好像,就此一别再也不见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步远危心里有些慌。
夏日的晚风有些闷热,恐怕是要下雨,步远危坐在车窗边,一滴雨水飘了进来,打在他的鼻尖。
“下雨了。”
“嗯。”陈叔应着,“夫人来了。”
“难怪你催着我回去呢。”步远危勾了勾唇,他挺想见到他妈的,能不想吗,怎么会不想呢。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让他妈听见他的声音。
走近房间,早早就等候着的女人起身,笑着走到他身边。
“危危啊,妈妈来带你回家了,高兴吗?嗯?”
“高兴……回家?”步远危后知后觉,张着嘴没了下文。
“对啊,妈妈把专家请到家里了,危危离家近一点妈妈也放心呀。”女人的声音真的温柔得没话说,让人没办法反驳、没办法拒绝、甚至没办法询问为什么 。
窗外的雨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
“妈妈去给你收拾行李,明早的机票,妈妈很抱歉,现在才告诉你。”女人揉了揉他脑袋,站了起来,“主要是,想给危危一个惊喜。”
换以前,这是惊喜,真的是。
可是变故出现了,中间出现了一个季遂愿。
步远危想回家,很想,但又舍不得季遂愿。
他依赖性那么强吗……
对不起了。
不能给你背三角函数了。
季遂愿再次来到酒店,收到的纸条上是这两句话。
他退出酒店,抬头看到酒店楼顶,那里有一个大大的牌匾,再往上看,就是白鸽飞过的青天。
步远危给他留了东西,新衣服新鞋子,还有一个智能手机,对了。
还有半糖奶茶。
外卖小哥来的时候,他坐在路边的长椅上闭目养神,脑子里不断去想物理的滑块问题,试图掩盖掉对步远危的担心。
也就几天而已。
有些人,天差地别,这辈子只能做过客,运气好一点还能谈上两句。
显然,他运气已经好到爆了 。
步远危走了,那他得回去打工了,于是不要脸地又出现在了米线店门口。
老板看着他,轻啧一声:“小子,你玩我呢。”
“没,被解雇了。”季遂愿脸不红心不跳。
“为什么?”
“因为我做的米线好吃,他气不过,回家努力准备报考新东方了。”季遂愿一脸认真。
老板被逗笑了,拍了拍他肩膀:“逗人倒是有一手,喏,今天客人多,进去后厨帮忙。”
“好嘞。”季遂愿放下书包,系上围裙就一头扎进了后厨。
步远危在飞机上昏昏欲睡,女人在一旁宠溺的看着,戳了戳自己儿子的侧脸。
果然是我生的,和我一样好看。
下飞机时,天昏沉得像是晚上,步远危被推着往前走,上了辆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车。
夏天的雨点点滴滴地打在车玻璃上。
少年眼睛上的白布在昏沉沉的天里显得格外显眼,却又融合了进去。
仿佛和这夏雨融成了一幅画。
步远危坐在阳台,听着雨水携风滑过的声音。
天边泛起一丝青白,却又很快被乌云遮蔽,最后消失不见,只剩下阴沉沉的灰色。
哗啦——呼啦——
忽然间,雨下得异常大,像是要把地面砸出一个洞来,毫不留情地往下落。
水汇成一股一股的,顺着街道流入下水道,雨水把平常灰扑扑的路灯洗得发亮,一丝一丝的雨在灯光的照射下像是一个缩小的天空不断有流星飞过 。
街边的垃圾桶里流出污水,混杂在清澈的雨水中,在某处形成了一个小水洼。
这样的小水洼很多,不断被雨滴击打着,溅起一片小水花。
少年的脸色有些灰白,唇上毫无血色。
步远危不可置信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张开口想要发出声音。
却只是……
“啊啊……”
那个可怕的单音节。
当晚,少年被强行带到了医院,甚至打了镇定剂。
手上的伤疤撕裂开来,疼得少年直冒冷汗,可镇定剂的作用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宣泄这份疼痛,只能用无神的眼睛盯着天花板。
试图从一片黑色中找到一丝发光的白。
他不明白,为什么季遂愿没有在。
季遂愿今天没有来吗?季遂愿不要他了。季遂愿果然嫌弃了。
少年莽撞且粗心的心动被一夜甘霖冲刷的只剩下零星几点甚至捡不起来。
烧得稀里糊涂的步远危,压根就想不起来自己已经回家身边已经没有季遂愿了。
一个劲地在心里怪季遂愿,为什么还不来。
管家蹙眉:“夫人,要不把那小子找来吧。”
女人满脸憔悴,摇摇头:“太麻烦人家了,老王家不是有一个高一的小孩吗,你去联系一下。”
“之前,他还欺负少爷来着,算了吧。”管家摇摇头,“我觉得,还得季遂愿才行,要是待会儿药效过了,也不知道少爷会做出什么事。”
“明明都能说话了,现在又说不了了。”管家吐出一口气,“他很难过吧。”
别说步远危了。
全家上下都在难过。
步远航急急忙忙地从外地赶回来,看见自己弟弟又变成了刚找回来的那副模样,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心脏像是被谁捏住了一样疼。
“危危?哥哥回来了。”
他刚想伸手去抱他,却被一巴掌打偏了手。
步远危敏感的可怕。
唇颤抖着,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不知道怎么办,在病床上摩挲了半天,一个枕头打在了步远航身上。
步远航被匆匆赶来的许寻鹿,也就是他妈拉开。
护士也跑了进来,三四个人拉住步远危,见他要咬自己舌头,就往少年嘴里塞了纱布。
许寻鹿在一旁哭得泣不成声。
步远航不知所措,真想现在就去监狱把那些人拖出来一个揍断两条腿。
下肢完全不能动的步远危力气也大得很,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了手上。
夏日里的雷雨毫不留情地吓唬着那些怕打雷的人,季遂愿给奶奶盖好被子。
“不用担心我,我今天还吃了红烧肉呢,安了,睡吧。”
吃肉是真的,老板太好了,他没办法拒绝。
老人家点点头,安心地闭上眼睛。
雷声阵阵,天边被闪电照得发亮,紧接着是仿佛要撕裂天空的雷声。
哗啦——!哗啦——!
也不知道这雨要下多久,季遂愿翻出矿泉水箱子里的书本,随便翻开一页。
果然发潮了。
他把书放到床上,又翻了几本,一本一本地翻开放到床上,少年叉腰站在满床的书前,走出房间。
这个家不大,客厅和厨房连在了一起,小小一个隔间是厕所也是浴室,阳台很窄,却放了很多杂物和一台旧旧的洗衣机,只有两个房间,也很小,放得下一张床,剩下的位置最多能放下一个破旧的衣柜,再余下的位置只能够一个人通过。
衣柜里放着他的衣服,还有奶奶的衣服。
哪里都很窄,却因为清冷显得有些大。
家里很干净,东西也很少,重要是没钱,再加上父母经常性的不回家,家里格外的冷清。
说起季遂愿的父母,不过是两个游手好闲的人而已,常年不着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没爸没妈的孩子,或者觉得他爹妈出去外省打工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嘈杂的麻将馆里,坐着那个经常画着浓妆的女人。
在烧烤店路边摊或者酒吧KTV,经常会有一个醉酒的男人闹事。
他从阳台扯来大纸板,站在一堆书前,使劲扇着。
冷风吹得他脖颈有些凉。
这作用不大,算是心理安慰吧。
季遂愿扇了会儿便停了下来,拿出那部价值不菲的手机。
很安静,他不太会用。
打开手机,他鬼使神差地点开通讯录,里面只有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号码。
想都不要想就知道是谁的,他犹豫了半分钟,还是没有拨出去。
少年放下手机,放在了语文书上,离开了房间。
雨还在下,步远危侧着身子窝在病床上,黑眼圈很重,显得他疲倦不堪。
在被子里,少年握着手机,指尖不住地发着抖。
窗外的雨,凉到了人心里。
米线店的生意每天都很好。
季遂愿像是往常一样背着包去店里,包里只有几本作业,绕进菜市场一样的街,他停下了脚步。
前面的人围成了一圈,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季遂愿愣了一下,忽然有人喊他名字。
“哦哟!季遂愿快过来!这是你爹吧!?”
一群人忽然让开了一条道,男人躺在地上,怀里抱着酒瓶,一动不动,口吐着白沫。
季遂愿脑子嗡嗡作响,外界的声音他什么也没有听见,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自己眼睛花的,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脚尖撞到男人的脚。
他没办法去接受,面前的人是他爸。
身边已经有人打了120,季遂愿摇了摇头,仓皇地抬起头看周围,所有人都在看他,抬起手遮着嘴,鄙夷的眼神赤裸裸地打在他身上。
仿佛要把他看穿。
“我以为他没有爹……”
“这醉死鬼就是啊。”
“啧啧啧,一家没一个好东西。”
那些他听过无数次的话现在却一点也接受不了。
季遂愿丢掉包,咬着牙,蹲下把男人扶起来了。
男人的肢体是僵硬的,嘴唇泛着不正常的紫色,眼白大片占据了眼眶,身体是冰冷的,冷得季遂愿不敢把人拉起来。
他咽了咽口水,咬着牙把男人背在身上,在数道异样的目光下,背着男人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街道。
所有人都在指指点点。
没有人不在议论。
青天下,那热烈带着浓浓潮气的阳光霎时间冷得让季遂愿发颤。
他快走不动了。
耳边的声音仿佛被根本不存在的狂风带走,他看着不远处的救护车向他驶来,慢悠悠地停住脚步。
坐在车上,少年依旧冷着一张脸,什么也没有说,看着前方的路。
听着身后护士医生忙碌的声音,季遂愿什么反应也没有,麻木的脸上只剩下没有灵气却精致的五官。
连眼里都没有生气了。
到了医院,他站在急诊处没有离开,看着男人被推进手术室。
季遂愿已经看到结局了,他找了个地方坐下,就这么安静的坐着。
他在想,自己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要一个完整的家庭,这种“完整的家庭”有什么用?到底有什么用?
一直以来,连奶奶都不支持他总是帮着自己的父母。
一直以来,没有人支持过他,所有了解他情况的人都劝他让他们自生自灭算了。
一直以来,只是他在强行扯着那条名为亲情的线。
少年歪了歪脑袋,眼睛里像是一滩死水,无波无澜,沉得吓人。
像是没了活气。
手术室里忙碌个不停,却不见那一条直线有任何的起伏。
季遂愿自嘲地笑了两声,眼底的阴郁像是昨晚那场大雨。
凶得不行却又带着绝望。
不知道等了多久,仿佛度日如年。
季遂愿被护士扶着站起来,在护士的安慰下,他接受了抢救无效四个字。
这是猜都能猜对的结果,他不怪任何人,是谁的错?不是谁的错。
他劝过他不要喝酒了,他劝过他不要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了……不,他有错,他不应该屈服在男人的拳脚下给男人钱。
这样……男人现在的目的地就不是停尸房。
季遂愿就这么侧着身子,看着盖着白布的病床从自己身边经过。
他不应该给他钱。
是他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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