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

又湿又冷。

希薇艰难地睁眼，大口大口喘气。耳机里随机到了死亡金属，吼得她脑子疼，她沙哑地说：“把音乐给我关了。”

音乐关闭，耳边马上静下来。四周天都黑了，她趴在湿漉漉的石板地上，一只眼睛睁不开，半边脸上都糊着东西。

希薇吓得脑子一僵，赶紧伸手摸，结果发现左手已经没了，又伸右手。摸到脸上是干掉的血她才放心，这要是糊上别的脏东西，她真的会把脸洗掉。白天戴上的橡胶手套正好还没摘，都沾上血渣了，她左手够不到，于是活动着手指在地上使劲蹭，想把手套摘下来。

“你是要摘手套吗。”旁边传来偏低却又冷清的男声。

这声音和白天听到的不太一样，她愣了一下才抬起头，看见M-063坐在她旁边，头靠在墙上，仍然赤裸着上身，赤着脚，穿着那条对他来说稍显肥大的裤子。

“是。”她这会儿才想起来身边还有条大狗，不客气地伸出手去，“帮我摘一下。”

M-063帮她摘了手套。希薇用一只手爬起来，活动了一下，感觉自己有点失衡。

“几点了？”

M-063说：“刚刚广场报了晚上九点的时。”

“……操！”希薇心里又是一凛。

九点过了，她还没回家！

她都联系不上父母。旧时代的手机早就被淘汰了，现在基本都用智能耳机贴片或者植入式智联芯片，但她的智联芯片是工作的时候要用的，父母甚至根本不知道她做过植入。

明天回家她百分之百要挨骂。反正现在想这个也没用了，希薇捋了把头发，突然想起来：“……我还活着？”

章青文枪口不都顶在她脑袋上了？

M-063说：“那个人的枪爆炸了。”

其实章青文扣下扳机的一瞬间他已经把她扑到旁边去了，但是M-063没提这回事。他接着说：“他拿来的枪好像还认证着你的身份，叫你刘易斯先生。枪管强行上了锁，然后就爆炸了。”

他还知道身份认证和枪管上锁，果然有战斗经验。

“然后你带我逃了出来？”希薇似笑非笑。

M-063沉默片刻。“差不多吧。”

“挺厉害啊。”希薇说，“算你立了一功。希薇的二次元小男仆！”

最后一句她是吼出来的，M-063被她吓了一跳，但很快发现她不是在叫他。希薇在四处张望，过了几分钟，一辆无人驾驶的红色三用摩托漂移半圈出现在巷子口，闪着车灯，优美的男音不带任何感情地一遍遍重复：

“小男仆来了，小男仆来了，小男仆来了……”

它停在希薇面前。希薇摇晃着跨上去，对M-063说：“上车！”

M-063坐在她身后，犹豫了一下，说：“我是不是不可以扶着你的腰……”

“可以可以。”希薇不耐烦地说，“不然你想摔死吗？”

M-063轻轻扶住她的腰。希薇对小男仆说：“自动驾驶，去我的单身公寓。”

“现在开始自动驾驶。环城内环，CBD区，皇冠大厦。”

小男仆检测到希薇状态不稳，没有陆行，而是开始悬浮升空。环城内部限购三用摩托以及碟形飞艇，因此空中载具并不多。希薇精疲力尽，趴在扶手上闭着眼。M-063沉默，在看着他们脚下的环城中心。

无数高楼林立，无数灯火交织成明亮的夜景。稠密的车子在立交桥上流淌。广告语在夜空中回荡，投射闪烁的光柱。

他没见过这样的景象。可是乍一见，他却不觉得新奇或是美丽，心里只有茫然。

“希薇小姐，您已经到达目的地。”小男仆提醒。

希薇猛地睁眼，自己刚才都睡着了。车子已经着陆，面前是皇冠大厦灯火通明的前厅。她疲惫地下车，头也不回地说了声：“来。”

“您说的是我，还是这位衣衫不整的陌生男子。”

“我说的是M……”希薇顿了顿，“多少来着？”

M-063轻声说：“我叫穆苍。”

“好，穆苍，你跟我进屋。小男仆，自己找个地方关机，别太矫情了。”

她带着穆苍走进大厦，门口的女仿生人微笑着说：“晚上好，X小姐和访客。”

进电梯，按下15层。希薇摸了摸自己的断肢，心想这次换个好点的义肢吧，今天炸掉的那个都落后好几代了。

15楼到了，她的房子在走廊尽头。指纹开锁，房门打开，整个房间自带的“很会赚钱的精英的心灵自留地”气息扑面而来。小而精致的房子，简约的硬装，低调但奢侈的软装。希薇看一次满意一次，觉得杀人这一行给她带来了不少东西。

“来，直接左转进浴室，洗个澡。”希薇换鞋，给穆苍指路，“我会叫机器人送一套男装上来。”

穆苍什么也没说，直接进浴室去了。希薇激活右手腕皮下的智联芯片，掌心显示出小巧的显示屏投影。她打开服务，费劲地用右手手指挑了几件男人穿的衣服鞋袜，又买了别的东西，下单等配送。

然后找了个镜子看了一眼自己。真就半边脸上全是血，仔细一看是眉骨那里炸开了一个伤口，鼻子也流过血又干掉了。希薇想忍忍，等穆苍出来再说，但是她都忍了一路了，一个洁癖，虽说是轻度，能做到这种程度也已经很不容易了。

浴室里已经响起水声，她敲敲门说：“穆苍，我会进来清理一下伤口，你害羞的话就用后背对着我。”

水声立刻停了。穆苍语气倒是很平静，说：“知道了。”

希薇推门进去，穆苍已经关了水，双腿屈起坐在喷头下。明明挺高的，肩也宽，一身肌肉，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给人一种脆弱的感觉。

希薇看了他一眼，对着镜子用纸沾水擦掉血迹。

……可能是因为骨架子比较……明显？不知道该怎么说，反正她预感他穿件正常的衣服就能挺好看的。

她没看他，用拉家常的语气说：“你看着还挺瘦的啊，体重多少？”

穆苍沉默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哦，也是。没机会量吧。

“肌肉是锻炼的还是……？”

“催化，然后锻炼维持。”

希薇哦了一声，然后不顾眉骨的痛感洗了把脸，擦干净水离开浴室。门关上，水声又哗哗响起。希薇找了一包湿巾，一点点擦着双腿上的泥污。她的腿换成了具有换装功能的义肢，下身看似是黑色紧身长裤，其实外层是合金，擦一擦就能干净。

她擦完腿，开始换上衣。脱下紧身衣她上身就赤裸了，这时候浴室门打开，穆苍走出来。

希薇连头都没回。她对别人看到自己的裸体这件事根本就无所谓，而且穆苍也裸着，她早上就已经把他看光了。

然后她听见擦地板的声音，原来穆苍在帮她擦自己踩过的地板。其实地板也并没太被他踩脏，但希薇自然乐意看它更干净。

第一天相识的两个人加起来穿了不到一身衣服，在六十平小房子里泰然自若地相处。换一个人都会觉得怪异，但是希薇生来就很难感到羞耻，估计穆苍也习惯了不穿衣服被人看来看去。她换好柔软的黑色真丝睡衣，门响了，她去取回买好的衣服，递给穆苍。

穆苍接过，垂眼说：“谢谢。”

“尺码应该不会有问题，我目测数据一向很准。”

一转头，穆苍从袋子里掏出一条大码蕾丝内裤。

看见他的表情，希薇不厚道地想乐，但还是上前接过来，说：“除了这个，这个是一会儿要用的。顺便跟你说一句，我找了个男//妓，不过我们会在卧室里，你在客厅活动就行。”

穆苍低声说：“好。有剪刀吗？”

希薇递给他剪刀。袋子里的衣服只有黑白两色，穆苍挑了件黑色T恤和黑长裤，用剪刀给自己的尾巴掏了个洞，穿好衣服。希薇这时候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尾巴，很长，长着黑色长毛。可能因为尾巴上毛发面积大，杜维猎犬特有的紫色偏光特别明显。

她没打招呼，直接上手摸了摸。毛比耳朵硬一些，很厚。穆苍被碰到尾巴的一瞬间就唔了一声，本能地往前躲了一下。那一声不太对劲，希薇看着他，他终于脸红了。

“我……耳朵和尾巴，不能碰。”他低声说。

“如果我就碰呢？”希薇兴致盎然地问。

穆苍愣了一下，说：“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从前，哪怕是他在外面的三年，没有人会碰他的耳朵和尾巴。身边的人都会躲开这两个部位，提都不会提，似乎那是某种肮脏和羞耻的东西。

“没事，你自己平时没事儿就多摸摸。”希薇安慰他说，“锻炼出来就好了，不然要让这么敏感的部位露在外面吗，多危险。”

穆苍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有道理，点头说：“好。”

门铃又响了，希薇接过外送的牛肉面和奶酪面包棍。她把面包棍拿走，牛肉面递给穆苍，说：“吃份热乎的吧。”

穆苍没想到她还会给自己买东西吃，他自己都忘了自己要吃饭这件事。在βi0，他赖以为生的营养来源是每天两大管营养液，直接推进血管。三年后又一次被固定在墙上，注射进营养液的那天，他头晕目眩，吐了自己一身。他们用冰水给他冲洗，他发起高烧，以为自己会死。

不论要不要打营养液，活着都是一件挺痛苦的事……后来，被迫回到βi0，他又被关了一年。他忘记了自己需要吃饭。

“尝尝啊。”希薇看他发愣，催他，“……你不会没吃过牛肉面吧？”

“没吃过。”

“那尝尝吧？他家牛肉面很香的。”

门铃第三次响起来，希薇又去开门。门外一个只穿着连体黑丝袜和皮质内裤的肌肉男站在那里，头上戴着兔耳朵。

“是您在召唤本杰明吗？”他柔声问。

“嗯哼，是我。”希薇又露出觉得有趣的神情，上下打量着他，“进屋，宝贝儿。”

穆苍看着她和本杰明进了卧室，门关上。但是这门不太隔音，而且他的听觉异常灵敏。他们说话的声音就像在他耳边一样清晰。他听见本杰明问：“您的手臂是怎么了？”

希薇说：“放心吧，我一只手也能让你快乐。换上这个。”

本杰明有些沙哑的嗓音娇媚地笑：“您好坏。”

穆苍低下头，吃了一口牛肉面。

很香。油脂浓厚，面条很爽口。

里屋很快响起男人的呻吟声，穆苍沉默地吃完牛肉面，把汤喝干净，然后擦嘴，把垃圾收拾好，放到一旁的桶里。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沙发上发呆。里屋男人的声音想忽视都不行，过了一会儿就呜呜地尖叫，又安静下去。希薇吃着面包棍，伸着懒腰走出来，说：“穆苍，你睡沙发可以吗？”

穆苍说：“可以。”

希薇给他抱出一条毛毯，替他关了灯。穆苍于是枕着沙发枕，躺下来，用毛毯盖住自己。希薇回屋去了，男人又开始呻吟。穆苍安静地蜷缩在那里，慢慢闭上眼睛。

他太累了，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满室阳光，落地窗外是澄澈的蓝天。穆苍支起身体，看得有点发呆。

“希薇小姐家里的电视没什么节目啊。”旁边传来男人的声音。

穆苍慌忙坐起来。尾巴不知道什么时候缠在腰上，他睡觉时总是会不自觉地这样做。他抓着尾巴放好，轻微的麻痒被他忽略掉了。本杰明穿着浴袍坐在他旁边，微皱着眉按遥控器。

他以为这人早走了。

“你醒了？”本杰明扭头看看他，这人不作出柔媚嗓音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挺男人的。“希薇小姐出门去了，安装义肢。”

他换了两三个台，电视节目就循环回来了。本杰明无奈地叹了口气，看起新闻来。

“βi0生命科技公司今日发布重要声明。实验基地遇袭，废弃计划试验品流出，对社会产生极大危害。试验品编号M-063，具有极高攻击性和敌意，如果您曾目击或遭遇该试验品，请立即拨打我们的专线……”

屏幕上放出穆苍的照片。双目流露一点红光，冰冷地凝视着镜头。

穆苍浑身汗毛几乎竖起来，马上看向本杰明。他肌肉已经绷紧，如果本杰明流露出一点想要告发他的念头，他只能杀掉这个人。

本杰明却耸了耸肩，看都没看穆苍，说：“放松亲爱的。我干这行这么多年，见过的情况比你这个吓人多了……他们会修图的，你知道吗？所以那张照片看起来比你本人要可怕一些。”

穆苍见他似乎是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慢慢又放松下来。

“……我不会伤人。”半晌，他低哑地说。

本杰明漫不经心地回答：“我知道，亲爱的。”

电视换了个台，放的是美食节目。一个型号已经旧了的女仿生人站在镜头前，露出足以让人产生恐怖谷效应的笑容。“布谷妈妈的美食课堂开课啦，今天是合成营养素变美食的第二十五个小妙计——”

“这就好像按着人的头要你承认大便有种奇妙的甜味……”本杰明吐槽，“这东西是怎么出到二十五集的？她不知道合成营养素有多让人恶心吗？”

穆苍有点迷茫地想：恶心吗？

他在外面的时候一直在吃啊……

“我们首先拆开包装，然后加入一些食品级香料。今天我们做烧烤口味，加入人造黄豆纤维，辣椒素，香味素……如果您的家里原料齐全，甚至可以加入一点阿斯巴甜……”

门锁响了一声，希薇容光焕发地走进来，眉骨上一道深深的粉色伤疤，将她的眉毛生生破成两段；双手齐全，拎着个大袋子。

“您回来了，希薇小姐。”本杰明马上起身迎上去。穆苍也站起来，但是没有上前。他看着本杰明柔情蜜意地伸出手去，想揽住希薇，但是希薇马上躲开了，笑容里带着点冷淡。

“我以为你回去了，宝贝儿。”

“我想面对面和您说一声再见。”本杰明毫不在意地收回手，仍然笑得甜美，“以后还能再见到您吗？”

希薇伸手勾了一下他的下巴。“也许吧。”

本杰明便进了房间换衣服去了。穆苍眨眨眼，心想：他不会还要穿昨天那身回去吧……

他真的很好奇这个问题，于是不错眼珠地盯着房间门。过了一会儿本杰明真穿着昨天那身出来了，连体黑丝袜很多地方都已经撕坏了，皮质内裤和高跟短靴，仍然戴着兔子耳朵。但他看起来丝毫不在意。

“再见，希薇小姐。”他颇具风姿地一扭腰，对他们挥了挥手，“再见，小可怜。”

希薇敷衍地嗯了一声，看都没看本杰明一眼，只是拍了穆苍一下。穆苍惊得回过神来，低下头，看见她已经给他推来一份早饭。

“你看，他都看出你可怜了，赶紧好好吃饭吧。”希薇说，掏出一瓶橙汁喝起来，“多长点肉，再壮实点，听见没？”

穆苍说：“那我先去刷牙。”

“行，洗手间有很多一次性的备用牙刷什么的，你随便挑吧。”希薇挥挥手。

她家里的东西只要能用一次性的，绝对不会换成长期的。

穆苍起身去洗手间。希薇拆开一份早餐慢慢地吃。大份培根奶酪可颂，还冒着热气。

这些食物都是种植的谷物或者纯天然的肉和奶制成的，包括橙汁里面也包含真正的果汁，即使在环城，天然食物价格也高得令人咂舌。这一顿饭就要花掉她在家里将近半个月的开销。

她其实不该花这么多钱——昨天的任务根本没完成，虽然收了定金，但是后续的尾款也不可能给她打过来了。而且她干出的是背叛雇主的事儿，传出去非常非常坏名声。这些事希薇其实都想过，但是她就是不在乎，也没觉得需要什么对策。反正她现在还有钱，有钱就要花，不然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死掉了。

然后穆苍出来了，但是没立刻来吃饭。他只是站在洗手间门口，有些犹豫地说：“希薇，我看见新闻……我被通缉了。”

“这不是应该的吗？”希薇咬了一口可颂，“提到我了吗？”

“没有。”

“哦，那看来βi0高层还没打出个结果。”希薇说，“没事儿，也是早晚的。”

穆苍本以为她会叫自己滚出去，或者后悔救下自己，再不济也得脸色苍白。

……她怎么一点也不害怕？

他咬了咬下唇，又说：“如果你担心我带来麻烦的话……”

希薇目不转睛地点划掌心，说：“你搞清楚，狗狗，我就是环城最大的麻烦。”

穆苍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了。希薇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问他：“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逃出去过？还是越过狱？懂我意思吧，你看起来不像是一直待在实验室里。”

“我离开过。”穆苍说，“三年。”

“哦，在外面都干嘛了？”

“加入环城维安编外队伍。”

希薇手里的可颂险些没握住：“……我操，你是条子？！”

环城维安，那他妈是环城维稳和治安中心的简称，即使是编外队伍也不是一般人能进的。穆苍在外面当了三年条子这件事，就好比本杰明晚上卖身白天扫黄一样荒谬。

“我现在先不问你是怎么进的。”她试图整理自己的思路，“我想知道，你最后是怎么被抓住的？你是被你队友举报了？还是被βi0给发现了？”

“举荐我的那个人放弃了我。”

“为什么？”

穆苍平静地说：“我不认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