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姜

希薇松开义肢。

穆苍顿时摔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希……希薇……”

他眼前发黑，喘得厉害，断掉的胳膊软绵绵地垂在地上，却马上抬起头来，试着把话说完整：

“我没有走……有人要杀你……”

希薇调整义肢手腕，漠然看着他。

“他们要杀你，我必须……我必须杀了他们……不然……很危险……”眼前黑雾终于散开一些，他挣扎着看向她，脸上流露出执拗和几近哀求的神情，“我真的……没有……我不会背叛你……希薇……”

“谁？还有谁想杀我？”希薇厌烦地问。

“……刘易斯……”穆苍挤出这三个字，又趴在地上咳嗽起来。

嗯。刘易斯。

希薇几乎都忘了自己刚才为什么暴怒，她噗嗤一声，然后哈哈笑了起来。

罗兰知道章青文雇佣过她，刘易斯知道罗兰派她炸港口。βi0的这几个人费尽心机，机关算尽，然后彼此的情报网漏得跟个筛子一样，连内裤颜色都让对手知道了。

她今天做得不完美，子弹还嵌在她的义眼后部，她差点亲手把穆苍掐死，但这并不耽误她觉得βi0那三个人都是傻逼。

穆苍还没能站起来，她走上前，揪过他背上的背包，清点里面的武器。除了她自己拿出来交给他的消音手枪以外，其他东西都没动过，也没损坏——他倒是说话算话。

希薇蹲下，把手伸给他，说：“起来。”

穆苍伸出的手颤抖得很厉害。她一把抓住，用力拉他起来。穆苍站立不稳，差点再次倒下去。

希薇扶住他的肩，平静地问：“再确认一遍，七号码头是你炸的？”

穆苍点头。

“你用什么炸的？”

“船……”穆苍声音终于稳定了些，“船的核动力舱。”

理论上，摧毁核动力舱确实也可以引发货轮爆炸。但是这样做，第一，会引发核泄漏，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记得定期注射抗辐射制剂。第二，一艘货轮的爆炸也不足以毁掉整个码头。

如果不只是一艘货轮……那他是怎么做到的？

“回去再说。”希薇简短地说，一把拽住穆苍没断掉的手。穆苍被她拉着，跌跌撞撞跨过地上的尸体，然后希薇从龇满玻璃碎碴的窗框中一跃而下。

穆苍紧紧闭上眼，听见子弹从耳边呼啸而过的声音。他下意识以为自己一定会摔死，但接着身体狠狠一坠，希薇义肢里伸出钩索，勾住了旁边的路灯。她轻巧地带着他落地，中控塔旁边围了不少举着枪的人。马上有人发现他们，大喊：“那边！”

希薇没有开枪，只是撑开屏障。他们身后就是之前开来的码头车。她推了推穆苍，他就懂了她的意思。他先一步上车，熟练地设置离开港口的路线。车门在希薇身后合拢，她迅速而锐利地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从包里掏出两枚自走机器人，一拳捣碎前车玻璃，把机器人丢下去。

“开路。”她厉声说。

码头车开始自动驾驶，指针很快飙到仪表尾部。但机器人走得比码头车快得多，马上消失在道路尽头。希薇点了点太阳穴，想用战术义眼接收画面，却想起自己这只眼睛也报废了。

她无声骂了句脏话，又掏出炸弹。后面已经有车追了过来，快要靠近的时候她就把炸弹扔出去。二级爆感度的炸弹不需要起爆器，来不及刹住的车轮碾过弹体，压力和摩擦产生的瞬时高温顿时引爆炸药。追来的车一辆接一辆掀翻过去，她伏在车尾躲过玻璃碎片，抬头看见穆苍蜷缩在另一边，紧闭着眼，脸色苍白。

希薇按住左耳，大声呼唤小男仆：“过来接我们！有伤员！”

码头车最远走到港口入口处，离开港口会激活安全锁而无法运行。希薇抬眼看前面的路。地图上的安检口越来越近，屏幕显示实时位置，入口那里围了一圈红点。

“环城维安都来了？”希薇乐了，“这么喜欢大丽花啊？”

道路尽头出现一抹红，小男仆轮子上冒着火花漂移过弯。她回车尾拉穆苍。穆苍手里的枪没拿稳，掉下来。他本能想去捡，希薇把他拽走，吼道：“枪不值钱！”

她冲上前，一拳捶在紧急制动钮上。腿部义肢自动变形，牢牢扎紧地面。车子几秒钟内生生从八十多迈将速度降至零，希薇身形不动，抓稳穆苍，车门一开，她直接跃上小男仆。

“抓稳。”她骑上自己的车就放松多了。小男仆贴地转弯，直接掉头。环城维安的执法车把入口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已经在举枪射击了，但是那辆摩托突然擦着他们的头飞了起来，然后瞬间加速。

“三用摩托！谁给她批的三用摩托？！”领头的那个气得咆哮。

希薇扭头对他们比了个中指。刚笑着回过脸，她就听见了螺旋桨轰鸣声。

“希薇小姐，前方一千五百米，检测到三架来自商业联盟的武装直升机。”

这时候她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自己刚刚成功袭击的是世界最大城市的唯一港口。商业联盟不派人来才奇怪。

“啊随便吧！”希薇把处决枪挂回腰间，烦躁地嚷嚷，“你自动驾驶，能逃就逃，逃不出去一起死——”

“希薇。”穆苍完好的那只手搭上她肩膀。

希薇转头，看见那双浅黄色的眼睛，纤长睫毛微微垂着，神情还是那样平静甚至有点茫然。

他说：“你低头，护住耳朵。一定要低头。”

希薇愣了一秒。

看来狗狗是真有必杀技的。

她什么也没说，照他说的趴在面板上，低下脸，护住自己的耳朵。穆苍在她身后直起身体，直升机在急速靠近。希薇听见直升机上传来广播的声音：

“嫌犯张小美，立刻放下武器，举手投降。环城维安和商业联盟将对你的行为提起公诉。嫌犯张小美，立刻放下武器……”

就算他们不说，她也没准备举起武器。她那把小枪，那点炸弹，对付不了新纪元的武装直升机和种种重武。三架直升机只留一台，只用机上的枪管子戳她的脖子，一管只戳一下都能活活把她戳漏了。

乖一点儿，说不定还能混个好死。

直升机越来越近。广播和轰鸣震得她耳朵疼。

她听见穆苍说：“摩托车，现在彻底关机，三秒之后立刻重启。”

——就在这时，世界炸了。

希薇是这么感觉的。因为她真的爆炸了，她嵌着子弹的义眼直接从眼眶里炸了出来，还砸到了她的脚面。左耳尖锐的声音几乎把她脑子震穿，她头晕目眩，差一点就吐出来。但是小男仆在叫她，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还伏在摩托车上。面前三架直升机正纷纷冒着烟坠落，其中一架由于惯性眼看要撞上他们。小男仆急速躲闪，堪堪和它擦肩而过。它直接朝着地面扎了下去。

“希薇小姐，拉住他！”小男仆发出尖锐的警报声。

希薇猛地扭头，看见穆苍保持着直起身体的姿势，两眼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霭，缓缓向侧边栽下去。

“我操！”她几乎扑出去才抓住他的手。穆苍被她抓着胳膊悬在摩托车底下，没有动也没有说话，连眼睛都没转一下。

希薇吓得心惊肉跳，大喊：“狗狗？……穆苍？”

她又看了一眼。他不是单纯地从车上掉下去，而是整个人僵住了。哪怕现在悬在空中，他还维持着刚才在车上的姿势。她抓着他的手，能感觉到他的手臂和骨节都是僵硬的。

“穆苍！”她吼。“小男仆，他还活着吗？”

“我检测到了他的心跳，他还活着。希薇小姐，我们要不要去医院？”

“去找老姜！那个给我安装义肢的老姜！”希薇费劲地把自己撑在车上，“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希薇小姐，我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我遵守穆苍先生的指令进行了关机和重启。”小男仆回答，“但我推测刚才爆发了极其严重的电磁干扰。证据是您的义眼和智联芯片已弹出。”

希薇后知后觉地看向自己右手腕。智联芯片弯成了直角，从手腕处的皮肤里戳出来。

“今晚我得换多少东西？”她叹了口气。

老姜的黑诊所在棚户区和旧住宅区的交界处，一栋四层小楼的二楼，底下是一家看起来就不正经的发廊，还有鬼知道谁会去吃的营养膏烹饪馆。

希薇抱着穆苍上了二楼。这里没电梯，得走台阶。要不是义肢，她大概抱不动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但穆苍的姿势还挺方便，她一手架住他腿弯，另一只手架住臂弯，用脚踹开老姜的门。

老姜吓了一跳，差点打翻眼前的泡面桶。

“怎么的，你还给我介绍生意？”他推了推圆片小眼镜，抬头又看希薇，“……嗬！”

“你花大价钱吃这种泡面？”希薇皱着鼻子，“你知不知道这玩意儿在新纪元以前是垃圾食品？半条营养膏的钱就能买一大盒。”

“你这话说的，我见过新纪元以前什么样吗？”老姜仔细查看穆苍，这时他没有那么僵硬了，勉强侧身被放在床上。“先治谁？”

“先治他。”希薇在门口坐下来，用微颤的手掏出一支烟点燃。

她吸上烟，终于平静下来，看了看老姜的诊所。没什么变化，破旧昏暗的三代户，墙上却挂满最精美，功能最齐全的义肢，里屋还有全环城最先进的医疗设备。

他基本是专职倒卖和安装义肢的，但各种病其实都会治。空间有限，他弄来的设备都精挑细选过，专门对症那些不好治又要价昂贵的疾病，对着来人漫天要价。希薇是老主顾了，他给的价格倒还合理。但有时候她也会帮他的忙，如果负责监督老宅区和棚户区的人一定要求他解释他家高昂的电费，希薇就会帮忙把那人杀了。

“这是怎么了？”老姜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穆苍手背上的皮肤，“硬直这么严重？皮肤没问题。哎，这条胳膊是软的……操，断了啊！”他抬头看了希薇一眼，又去检查穆苍的脖子，“脖子怎么……”

“我掐的。”希薇吸着烟说。

老姜非常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我不会说出去的。”

“说不说都行。”她冷漠地说，“说了我就弄死你呗。”

这他妈叫说不说都行？而且她真做得出这种事，他也不是世界上最后一个黑义肢诊所。老姜额头上冒出冷汗来，转身打开抽屉。

“胳膊问题不大。”他掏出一支针管，介绍道，“愈合因子，完全对症。一小时断骨重塑，明早恢复正常功能。”

“打上吧。”

“这个可贵啊！”

“贵可以，你别宰我就行。”

老姜于是给穆苍注射愈合因子。一个仿生人小女孩喇八着腿走过来，举起手里的湿巾擦着穆苍脸上和身上的血。老姜慈爱地摸她的头，说：“一一，一会儿爸爸来。你去玩儿，啊。”

希薇漠然看着仿生人小女孩点头，转身跑进里屋。她觉得老姜死了女儿又弄个仿生人这种行为有点可笑，不过她不会说。她不想从此以后花三倍价格买义肢。

愈合因子注射后，希薇甚至能听见穆苍手臂里传来细碎的闷响。她这时候突然意识到什么，问：“这东西兽人能用吗？”

“只有石头打了才没用。”老姜犹豫了一下，“你怎么……你上哪儿搞了个兽人？算了当我没问——”

但希薇已经流畅地说了：“我执行任务的时候临时反水，从βi0实验基地拐出来的。”

老姜说：“我不会说出去的。”

“你可以说，反正说完我就杀了你。”

老姜打湿一条人造纤维手帕，擦净穆苍脸上和手臂上的血。“没什么伤口，看样子都是别人的血。你俩这是杀人去了？”

“我俩去炸港口了。”

“炸……啊？大丽花？”老姜本来在用仪器扫描穆苍，现在眼珠子都瞪圆了，“新闻刚说了——”

“嗯，我炸完就来找你了。”

“姑奶奶……”老姜打了个寒战，小心地把穆苍扶起来。希薇看见他还不能自己动，但也没有再僵硬地保持之前的姿势。眼里的那层白霭已经褪去了，偶尔眨一下眼睛，神情仍很木然。“这个硬直我不明白怎么回事儿，但看样子问题不大。让他休息一晚上再观察。”

“行。”希薇站起来，“那到我了，给我换个眼睛，顺便植入个智联。哦对了，我把骨窗撬开了，你帮我缝一下伤口。”

老姜对上她那只糊着血的眼洞，感到有点不寒而栗。他早就意识到希薇这个人似乎不懂什么叫疼痛。他让她在椅子上坐下，清理她的伤口。“你说你，撬骨窗干嘛呀？”

“我要连接防空系统。”希薇淡淡地说，“不然怎么炸港口？”

老姜噎了一下，虚弱地说：“那你何必炸港口……不是！我嘴贱！你当我没问——”

但希薇又一次流畅地回答了：“因为βi0的基因工程总监跑来我家里威胁我，要我帮他除掉公司里的敌人，炸港口只是第一步，我还要杀很多人才能保住我自己和狗狗的命。”

“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老姜说。

“没事儿啊，反正你说出去我就杀了你。”

“你别老杀不杀的，晦不晦气呢！”老姜终于急了，“我不能死，我还得养我女儿呢我……”

希薇漠然笑笑。“谁让你问了呢。”

“我问你就答？……对我不该和你计较，你典型反社会人格，做事不过脑子，想一出是一出，你能活到今天全凭你擅长杀人又不怕疼。我的义肢还占一半功劳。”老姜索性扯破脸皮吐槽她，从墙上取下义眼。“还要之前的款？”

“之前的就行。”

“你今天花得不少，我得先走账。”老姜放下义眼，去拨弄自己的智联芯片，良久抬头看她。

“你没钱了。”他幽幽地说。

“扯。”

“你有钱付我，但我给你安装义眼和智联，再缝骨窗，再扣掉愈合因子，你就只剩下不到三万块了。”

“有钱付你你操心个屁？”希薇掐灭烟屁股，不耐烦地骂，“赶紧给我换，我要回家驯狗。”

她话音刚落，穆苍无力靠在沙发上的头转了一下，沙哑地叫她：“……希薇。”

“恢复啦？”希薇看着他，“你刚才怎么了？”

“……我不能动。”穆苍慢慢地说，“那么做以后，就整个人都不能动。”

“你做了什么？”她死死地盯着他。

“别在这儿说！姑爷爷姑奶奶们，别在这儿说！”老姜几乎在嚎叫。

他简直赶着去投胎一样赶着换好了希薇的芯片和义眼，作为优惠免费换新了植入式骨传导耳机，然后赔着笑脸把希薇和穆苍送走了。夜色中的棚户区黑暗又不祥，老住宅区亮着昏暗的灯光。希薇跨上小男仆，扭头看着穆苍坐稳，然后径直回皇冠大厦。

两个血迹斑斑的人，沉默地穿过林立的高楼和缭乱的霓虹灯。穆苍驯顺地跟在希薇身后，不问也不说话，直到她打开家门，用新换好的智联芯片下好订单，点了两份晚餐。

“过来。”她对穆苍招手。

穆苍于是跟到沙发旁边。他感觉不出希薇的语气是好是坏，但是他觉得要是她突然说出“我不要你了你滚吧”这种话，自己也不会很惊讶的。

“坐。”希薇自己坐下，拍拍沙发。

穆苍坐下。

希薇伸出手去，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发丝粗黑，稍稍有点硬，有点像是尾巴上毛发的触感。

“狗狗。”希薇说，“真对不起。”

穆苍愣了。

他一时甚至没想明白她为什么给自己道歉。然后他反应过来，好像有那么一瞬间希薇是准备杀死他的。

从她的角度看也很正常吧。他迟到了三小时，她以为他逃了。选择背叛的人就是会死，何况他不知道自己在她眼里算不算人。无足轻重，基因错乱，长着动物的耳朵和尾巴。她好像没必要为了这种事道歉。

“我……”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以为你逃走了。我也以为我的任务完不成了。看见你出现，我的本能反应是先杀叛徒，我不能接受自己死在叛徒前面。”希薇说，她语气平淡，毫不弄虚作假。“你可能会觉得我这么想不公平。我也没有给你贴片耳机。但是你要知道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

她说的都是实话，给穆苍道歉也是真心的。她不觉得这有什么。

“我情绪非常不稳定，没有同理心，别人招惹我一下，我会杀对面全家。老姜说我想一出是一出，他说得对，就连救你也是我临时决定的。”她说，“你要知道，如果你留在我身边，你以后面对的就是这种情况。我就是这么一个很坏很烂的人。”

该懂的道理她早就懂了。按照道理衡量，她做下了堆成山的错事，直到现在还在错，的确是又坏又烂。她可以坦然承认这一点，反正她不会为此难过。

至于穆苍——实在不行，她不卖他了，她找个好人家把他送出去。

希薇不愿意感恩，也不能共情穆苍可能的想法。但是确确实实他护着她，帮她的忙已经四次了。她被章青文当头突脸，他带她突破了最后一段重围。罗兰来时他护了她一次。帮她炸了七号码头，帮她搞掉了直升机。他做的已经超出了她的期望。

第一她没无情到那个份上。第二，穆苍明显很有本事，她也不想彻底毁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搞不好多少年以后他发达了还要回来复仇。

“可我不……我不觉得你很坏很烂。”穆苍小声说。

希薇笑出声了：“都这样了你还不觉得？我是真想把你掐死的。”

“叛徒不是就该死吗。”他说。

她惊奇道：“你这么想？”

“不……可你会这么想啊。”

我的妈呀，这是什么狗狗？

希薇挠头，又确认了一遍：“你说过你不认主，是不是？”

穆苍眼里闪过一丝很复杂的情绪，她没看懂。

他抿唇，说：“我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所有人都说杜维猎犬会认主，会永远认定一个人。可是他被救过两次了也没认谁当主人。他从未感觉任何人有任何特殊，即使希薇也救了他，他扪心自问，听不到自己有“认她当主人”的想法。

但是，说自己不认主，是不是会被丢掉啊。

他没产生认她当主人的想法，可他也不想被丢掉。一点都不想。她想过要把他掐死，那他也不想。

他执拗地看着她，又说了一遍：“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