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靖棠走出府邸的时候,刘含珠已经被葬半个月了。
像一般人说的,他不自量力,靠着自己的一张破脸,想要攀个更高的位置,结果却是没有掂量住自己几斤几两,跟府邸里的公子哥厮混过半日之后就被打了个半死,不过天明就死去了。
他死的那天,所有人都离得远远的,只有礼靖棠一个人替他买了寿衣,守在他的坟前呆了三天,同他说了一些自己的悄悄话。
礼靖棠同刘含珠自从来到府中后,其实并没有见过几面,偶尔的一次见面,也是刘含珠主动来找礼靖棠,轻声的诉说一些事情,在赶着点的回去。
但礼靖棠对别人对他说的事上心,因此也就记着了刘含珠之前与他说过的一番话。
那天是个月夜,刚好赶上中秋,两人都喝了点酒,刘含珠红着一张脸,坐在亭子里头,身上还穿着那件象征着管事地位的袍子,却是还有种脱不出的稚气在。
他说:自己的娘亲是个妓子,父亲当年就是看中了母亲的美貌,打着给她赎身的口号,让她生下了他,再一走了之。母亲生了孩子,身体变得臃肿,就被迫失去了花魁的称号,在人世间带着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流浪,因此他从小受过最多的,就是来自母亲的打骂。
礼靖棠从来没被自己的母亲打骂过,因此并不能很是理解他,便轻轻的拍打着他的肩膀,做出了一副哥哥的样子。
这也不知是哪点触动了心弦,刘含珠立马就红了眼,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您不知道,我生了一张好脸,早些就不干净了,这话说出来似乎有点可笑,但您也请知道,我从来没有害过人,也没有恨过人,一直都是别人恨我的份。您知道吧,他们都厌我,唯有您不厌我。”
礼靖棠看到他哭,心里莫名一酸,不知觉的就靠近他一点,像当年父亲安慰自己一样,用宽大的手掌心抹掉了对方脸上的眼泪,声音也轻轻的:“还是有人的。只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你去到一个所有人都不认识你的地方,就再不会有人厌恶你了。”
刘含珠笑着点了点头。
而在他死去的第二天,礼靖棠就收到了那份,他死前留下来的一封信,上面只有一句话,写的是:“我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了。”
刘含珠也算是解脱了。
礼靖棠仰着头又看了看天,在府邸里待的疲惫,便径直的提了那份辞信。
这年的春天,他背着那些书籍,去到一个文人常在的地方,踏上了还书之旅,却又在旅途刚开始的时候,从河岸边捡来了一个小孩子。
那孩子三四岁的模样,裹着一件麻衣,脖子上带着一个纸条。上面只写了一个姓氏——容。
礼靖棠将孩子抱起,询问了周围挨家挨户的人,却见着没有人认领他,干脆就把他叫做适硈。
——既要适应,又要坚韧。
孩子是无法被搁置的,礼靖棠想了又想,最终回到了自己的起点。
先前的人还认识他,见他回来了,就嘻嘻哈哈的嘲笑他说:“看吧看吧,你走了这么长的路,最终还是要回来的。”
礼靖棠本不想说,但出于一种素养,他还是认真的回道:“但是是不一样的。从我走路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有再回来过了。”
这句话他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礼靖棠扬着脸,就这么看着对方一点一点的在自己视线里消失了下去。
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有史以来都没有产生过的孤独感;这种孤独感来自于他跟周围的人对世间截然不同的理解。而很快,这种感觉又被新一轮的挫折给压垮了下去。
一个还没有弱冠的青年,没有妻子就有了孩子,在当时是非常不合礼数的;而礼靖棠又恰恰是一个非常重视礼数的人。
于是仿佛天上注定,容适硈自小就喊起了他师父,在他屁股后面一跟一天,嘴里头也黏黏腻腻的叫上一些亲昵之词,又是个理解力尚好的人。
因此礼靖棠惦记最多的,便是希望对方可以好好读学,日后闯出一个名头来。
可容适硈偏偏不知道怎么生的,人慵慵懒懒,一提到看书就困倦,嘴里头歪来的名头倒是不少。
因为此事,礼靖棠就时常教育他,何为理道,何为认知,又何为一个清官,可容适硈却瞪着脸,总是一言一句的反驳他。
他说:“可是我偏性就不喜欢学习,你又能将我怎么样?”
礼靖棠能怎么样?
快要弱冠的新青年为了另一个还小的孩子,把惦记了数年的旅途放下,整日东奔西跑,手上磨成了茧子,一言一句的把自己仅有的知识都嚼碎喂给他,最终换来一句“你能怎么样?”
礼靖棠不能怎么样,只能一边摸摸他的头,一边道:“我能笑。”
笑,礼靖棠是喜欢笑的。
当年他的父母给他起名,希望他安定且如棠树一样坚韧,所以这也就养成了他如今最大的一个特点——在面对悲伤时,他总是喜欢笑笑,然后一笔盖过。
他说,学是大多数人都不喜欢的,但学都是要上的。
边鱼岸实在太辛苦了,礼靖棠来到这里几年,做梦都想回到京都。
容适硈年岁小,不知道他的好意,面对着那些枯燥的书籍,就喜欢嘟着嘴,一本正经的瞎嚷嚷:“你攒的钱不够去城里,是因为你攒的钱不够,你攒的钱不够,是因为你不够努力,你都不够努力了,凭什么还让我努力?”
礼靖棠一听这话,就笑的更厉害了。
他摸了摸他被养的肉嘟嘟的脸,脸上在笑,眼中却满是伤感。
“你说我为什么攒的钱不够呢?”
礼靖棠把眼神对着他,乐盈盈的。
“因为我的钱,都养了这个小王八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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