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靖棠的八岁生日刚过没多久,娘亲就在正式踏进边鱼岸的第一天去世了。
她死的时候,浑身骨瘦嶙峋,眼睛大大的瞪着。那里面有可怕,有悲哀,还有一丝丝的解脱,以及礼靖棠看不懂的情绪。
她是因为做工时偷了人家一个馒头被打死的。宽大的衣服盖不住她凸起的胸骨,平日里那条白皙的长腿在不知觉间,也只偷偷的剩下了黄色的皮肤,跟因为过瘦而形成的褶皱。
礼靖棠在她的身边哭得肝肠寸断,一口一字的叫“娘”,他的父亲却只是单纯的红了眼,用沙哑的嗓音道了句:“放过她吧。她也该走了。”
这话说的如此平静又悲痛,礼靖棠瞪着一双眼睛想要抗拒,但面对着他父亲那张写满了风霜的脸,跟一双好像什么都不存在的眼,莫名的,所有的话就都堵在了他的嗓子里。
那是他作为孩子时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麻木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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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的葬礼是父亲亲手置办的。
他们没有任何多余的钱,父亲就去借了一辆担车过来,领着一身麻衣的礼靖棠,一边流着泪的哼着小曲,一边拉着娘亲走向了沉幕中。
在天亮之际,这位曾经整个城中最美的女人,被安安稳稳的葬进了一个十分潦草的土包子里。
父亲说,他认识娘亲的时候,娘亲还是个很有名的歌妓。
她唱歌好听,吸引四里八方的人来看,父亲就是其中一个。他比娘亲大了六岁,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一身水袖,舞到了他的心尖。
那时候的母亲追求者很多,父亲却是唯一一个坚持了整整四年的人。
他说,爱这种东西,就要在最浓烈的时候,让它绵延起来。
礼靖棠听了,眼红红的,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
时间慢慢就继续了起来。
边鱼岸是一个贫穷的地方,父亲白日做工,晚上种田,全靠着那两份微薄的收入去养窝自己跟礼靖棠两张嘴巴。
他脸上的笑容一直就没有掉下来过,变得越来越没骨气,就好像一个哈巴狗,谁有骨头跟谁走。
礼靖棠厌恶这样的父亲,常常故意的抗拒对方的靠近,躲在草房子外头的马棚里头低声啜泣。
父亲问他怎么了,用那双变得粗糙的大手,将他的眼泪抹掉了,礼靖棠就挣扎着往后躲,用脆生生的口音道:“我想回家。”
“家?”父亲的笑有些牵强了。“这不就是我们的家吗?”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身后,那里是一间草房子,是种田的主家给的住处。
礼靖棠摇摇头,看着父亲的眼有点陌生。“不,是回到之前那个家。是那个有杏树,有小秋千,有很多小花的地方。”
“哦…那里啊。”父亲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他是一个前半生不受过任何苦楚的人,即使是如今这般,声调也仍旧儒雅。
“那你不是我们的家了。会有一群像我们一样的人住进去,接替我们,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是我们的了,不管是爹爹种的杏树,还是你的小秋千,又或者是你常玩的蜡烛。那里啊,如果有机会,就会回去,但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机会了。”
他又摸了摸礼靖棠的脑袋,眼神温柔,最终,在主家高声的呵斥中,去了农田里劳作。
礼靖棠看着他有些弯的背影,眼中有疑惑,有不解,但最后的最后,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伤感,肆意的随风去了。
他十二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临死前只剩下了一句话:“做人要有气节。”
礼靖棠记住了,便由此爱上了看书。
先前他的娘亲借来的那些书,他还保留着,上面写了借书的地方以及时间。主家派发的任务又是有限的,礼靖棠便时常早早的起床,将主家派好的农活干完,就端起一本书,顶着烈日看。
阳光把他的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一个半大的孩子,就这么早早的在世俗间沉浮着。
有人晓得他的身世,就问:你不恨吗?
跟所有人的想法都截然相反的是,礼靖棠可以很自然的回答他:不恨。
旁人若是在问为什么,礼靖棠便道:因为我的父亲说了不要恨。
礼靖棠的父亲一直是一个被人爱戴的对象。他15岁随父从政,24岁高中状元,继承他父亲的职位;丞相一职向来是由皇帝命定。父亲就是靠着脚印一步一步走上去,生生的闯出来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声。
他为官清廉,做事躲不过一个“首”字,对朝廷乃至人民又是忠心耿耿,一心从不二用。
在礼靖棠的记忆里,父亲一直都是风度翩翩,游刃有余的。
那时候他不懂,不知道一个能在死亡面前保持风骨傲气的人,到后面为何这么贪财怕死,可现在倒是明白了,那不是怕死,是“爱”之一字令人变得脆弱了。
他那如同英雄一样的父亲,用生命的最后一刻告诉了他一个道理:再坚韧的一个人,他也是人。
是人,他就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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