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堂掉落到地狱是什么感觉?
不,他原本就不在天堂。
只是在地狱里做了一个美梦,现在梦醒了而已。
电话响起的时候盛阳正在拍毕业照,同宿舍的男生都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坐好了,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不知怎的手一滑,手机就摔在了台阶上,上面的同学在喊他“盛阳,快点儿!”,他应了一声,低头去看,是护士站的电话。
这个电话从他存上到现在,是第一次响起。
一股冰凉的恐惧从后背升起,像是毒蛇慢慢爬过他的皮肤,盛阳蹲在地上,捡起了电话:“喂?”
“盛阳!快回医院!陈烁不行了!快点!”护士在那边哭着喊完就挂了电话。
盛阳看着黑掉的屏幕,身体无法动弹,大脑也无法将他刚刚听到的信息整合出来。
什么叫,陈烁,不行了?
陈烁,为什么不行了?
陈烁,怎么会不行了?
他早上出门的时候还亲过陈烁的鼻尖,陈烁还对他笑……
怎么会不行了?怎么可能……不行了!
“盛阳!快点啊!就等你了!”同学们又在上面催他。
快点啊,就等你了。
盛阳抓起手机,起身时双腿一软,磕在了台阶上,他缓了缓,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站起来,转身就往校门口的方向跑。
“盛阳!盛阳你干什么去了?不拍照了吗!”同学们在他身后嚷嚷着什么,他也完全听不到了。
陈烁,你等我!
无论如何,等着我!
还没走到护士站的时候,盛阳就已经迈不动腿了。
走廊上站着很多病人和家属,见他来了,都自动让开一条道,负责他们病房的护士想上前又不敢:“盛阳……陈烁……陈烁他在抢救室……”
盛阳朝她走过去,语气貌似平静:“他在抢救室,那你在这里干什么?你要去帮忙啊,要去抢救啊。”
“盛阳……”护士的眼泪流下来,“陈烁他……已经不在了……”
盛阳站住了,看着护士,很慢又很小声地说:“怎么可能啊?他早就过了危险期了,怎么可能……哦我知道了,一定是陈烁让你们配合他演戏,想吓吓我,是不是?”
盛阳想通了,又笑起来:“我不过就是拍毕业照耽误了些时间,也值得他搞出这么大的阵仗,这家伙,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啊……”
“盛阳!”护士拉住盛阳的胳膊,泣不成声,“你去看看陈烁吧!晚了,就要拉走了……”
“拉走?”盛阳疑惑地蹙起眉,“拉去哪里?”
护士不敢跟他对视,低下头:“太平间……”
盛阳不再说话,也不再笑,整个人像被冻住的鱼,没了任何生机。
抢救室的床上,陈烁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
盛阳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脚步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他。
“陈烁?”盛阳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陈烁的脸,冰凉的。
“陈烁……我回来了,你不喜欢我跟他们拍照可以跟我说啊,我陪着你,哪里都不去了,好不好?”盛阳的手指沿着陈烁的眉心向下,滑过他的鼻梁,停在他的鼻尖上。
他早上还亲过的,那时,还是温热的。
“陈烁,我们不是说好了,以后你要在我生日当天给我订蛋糕说生日快乐的吗?”
有水滴落在陈烁的脸上,盛阳用手指去擦:“好像下雨了陈烁,你不是说今天没有雨吗?你不是说,以后的每一天都是晴天吗?”
水滴愈来愈密集,盛阳又用手掌去擦,可怎么也擦不完,终于,他跪在了地上:“骗子……陈烁你这个骗子!”
他挣扎着撑起身子,用力摇晃躺在那里,任他怎么哭喊都没有反应的人:“你起来!你给我起来!你不准睡!你给我起来啊!”
“阳阳!”跟着赶到的盛爸爸盛妈妈冲了进来,“阳阳你放手!别让烁烁走得不安心!”
“他不安心就起来啊!他都不要我了,我还管他安心不安心?!他最好别安心!他永远别想安心!”盛阳推开父母,又去拉扯陈烁,“你起来!我让你起来你听到没有!”
“阳阳!”从来没对盛阳大声过的盛爸爸狠狠推了他一把,挡在了抢救床前,“别再折腾陈烁了,让他好好走吧……”
盛阳被推得摔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父母,很久,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盛妈妈跪在盛阳身边,把抖得不成样的儿子抱在了怀里:“阳阳……”
手续是父母办的,盛阳一直坐在陈烁的旁边,直到有人来推陈烁,他才疯了一样推搡试图上前的人:“别动他!你们别动他!”
“阳阳!你闹够了没有!”盛爸爸从背后控制住盛阳,强硬地把他拖到一边,示意找来的人去推陈烁。
“你们别动他!你们要把他推到哪儿!你们他妈的别动他!”盛阳拼命挣扎。
“阳阳!”盛妈妈从正面抱住盛阳,“让烁烁走吧,天这么热,让他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走吧……烁烁最帅气最干净了是不是?”
“是……”盛阳瞬间安静下来,“陈烁最帅气,最干净了。”
“所以,我们让他保持这个样子走,下辈子,他还是最干净帅气的小伙子,好不好?”
“下辈子,他还长这样吗?”
“当然了,这辈子漂漂亮亮地走,下辈子还会漂漂亮亮地来。”
“那下辈子,我要早点找到他,比这辈子还要早。”
跟着爸爸妈妈路过护士站的时候,盛阳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在偷偷抹眼泪的护士:“他怎么死的?”
“空气注射。”护士咬着嘴唇,稳定了一下情绪才继续说,“他偷偷藏了一个注射器……静脉注入大量空气引起肺栓塞……”
专业的名词,盛阳听不懂,他只关心一个问题:“需要多久?”
“什么?”
“从他注射空气,到死亡,需要多久?”
“……不到十分钟。”
十分钟,陈烁应该是支走了所有人,这最后的十分钟,他一定很痛苦很难受,却又不敢挣扎,甚至不敢发出声音。
眼泪已经流干了,盛阳抖着嘴唇:“疼吗?”
护士流着泪摇摇头:“不疼。”
盛阳点点头:“那就好。”
她撒了谎,他也知道她在撒谎。
他们都只是,希望他真的不疼,而已。
陈烁被火化了。
拍高中毕业照时站在最后一排的陈烁,被装在一个小小的檀木盒子里,被盛阳抱回了家。
妈妈在跟爸爸商量要不要通知陈烁的父亲,盛阳听到了,抱紧了盒子:“他是我的!谁都别想把他带走!”
爸爸在叹气,妈妈过来抱着他哭,盛阳把脸贴在盒子上,没有哭。
从走出医院之后,他就没有再哭过。
“阳阳,吃点东西吧……两天了,你这样不吃饭也不睡觉,身体怎么撑得住啊!”盛妈妈把一碗鸡蛋羹放在盛阳面前,“多少吃一点吧,就当是为了烁烁。”
为了陈烁?可是,陈烁已经不要他,也不管他了。
他吃不吃饭睡不睡觉,陈烁都不会在意,也不会心疼了。
“阳阳……”盛妈妈拿出一个手机,“这是烁烁的手机,收拾东西的时候在他枕头下面找到的。”
手机?对了,手机!
盛阳抬起头,伸手去抓:“给我!”
盛妈妈后退一步:“你先吃东西,吃完了,我就给你。”
盛阳立刻低头吃饭,大口大口地吃完了一碗鸡蛋羹:“给我!”
手指在发抖,两天来盛阳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活着。
锁屏密码,他试着输入自己的生日,一下子就打开了。
眼眶又开始发热,盛阳点开陈烁的微信,在置顶的位置看到了陈烁留给他的,没有发出的草稿。
心脏被捏住,疼痛,窒息。
可是毕竟他感觉到了这种疼痛和窒息、
盛阳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掐了掐手指,终于,点开了那封草稿。
“阳阳:
对不起,我有点累,想先睡了。
谢谢你,我没有遗憾了。”
短短的两行字,是陈烁留给他的,最后的话。
盛阳不敢去想象,陈烁是用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心情打下这最后一句话的。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为什么要说谢谢你!
为什么,在被害得失去了双腿,甚至要失去生命之时,还在跟他说对不起,说谢谢你!
为什么!
濒死感。盛阳张着嘴,抓着胸口的衣服,无法呼吸。
陈烁!
默默爱着他,用生命之重爱着他的陈烁!却从来不肯让这些重量压到他一分一毫!
陈烁!他的陈烁!
他的陈烁……
盛阳紧紧抓着床单,恍惚中好像看到了陈烁的笑脸。
“陈烁……”
盛阳伸手在半空中抓着:“陈烁……你别走……”
“我要到哪里才能见到你……”
我要到哪里,才能见到你。
哪里。
盛阳忽然直起身子,愣了几秒钟之后,起身就往外跑。
“阳阳!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你别管!也别跟着我!”
盛阳甩上房门,电梯太慢,他冲进安全通道,开始奔跑。
陈烁,他要去有陈烁的地方!
从前排楼房拐进后排平房的小街道还是那么黑,但盛阳顾不上害怕,他一口气跑到陈烁的家门前,看到那个破旧又熟悉的木门时,才感觉松了口气,手掌贴在上面,额头抵在上面,慢慢平复着喘息。
钥匙在第二个花盆下面,盛阳很容易就找到了,打开门,一股潮湿阴冷却又让他觉得格外温暖安心的气味迎面扑来,拥抱住了他。
“陈烁……”盛阳缓缓地深吸一口气,“是你吗?”
没有人回答他,熟悉的味道温柔地抚摸着他,盛阳歪着头,用脸蹭了蹭:“我知道是你。”
“陈烁,你在这里,对不对?”
房子是两间,里面那间以前是奶奶住的,奶奶走了之后陈烁也没有搬进去,还是睡在外面这间。
窄窄的一张床,破旧但收拾得很干净的一张书桌。
盛阳在书桌前坐下,桌上摆着的合照还是他们高考完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跟奶奶一起拍的。
盛阳用手指抚摸着那个相框,一寸一寸,缓慢又认真地抚摸着。
桌面上有一些专业书,陈烁实习没有住校也没有租房子,都是回家来住。
盛阳一本一本地摸过去,这些平常他根本不会在意的东西,如今是陈烁留在这世上的,所剩无几的痕迹。
书桌上有个抽屉,抽屉上插着钥匙,没有上锁,盛阳把它拉开,看到里面有一个红色的铁皮盒子,盛阳把它拿了出来,打开。
里面是四个信封,没有收件人,也没有落款人。
盛阳把最上面那封拿出来,对着灯光看了看,可以看到里面的信纸。
别人给陈烁的情书?陈烁……陈烁给别人的情书?
但是为什么都是一模一样的牛皮信封,也没有任何信息?
信封没有封口,盛阳用食指轻轻把它挑了起来。
看一眼也……没关系的吧?
陈烁应该不会怪他的吧?
肯定不会怪他……的吧?
盛阳捏着那个信封,犹豫了许久,终于拆开,把里面的信拿了出来。
既然他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发现了这些信,也许,这就是陈烁在冥冥之中给他的指引,是陈烁想让他看到的。
盛阳把信纸展开,陈烁熟悉的,被他嘲笑过很多次的幼圆字体映入眼帘。
阳阳:生日快乐。
只有这么一句话,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在他抱着手机一遍遍地看聊天记录,心里暗暗埋怨陈烁不再卡点给他生日祝福的时候,陈烁把祝福写在了纸上,装在了盒子里,变成了一封寄不出去,甚至不敢落款的信。
已经干涸的双眼再次湿润了,眼泪落在信纸上,盛阳的视线模糊了,意识也跟着模糊了……
风声,阳光,还有临街楼能听到的车流声。
盛阳的眼皮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眼。
白色的窗帘被风吹得来回摆动,是他租的小公寓,他昨晚又忘了关窗户。
昨晚?
盛阳起身的动作顿住了,昨晚他不是去了陈烁家吗?看到了他藏在铁皮盒子里的信,然后……
然后就没有意识了。
是他睡着了,爸爸妈妈把他送回公寓来了吗?
可是不对啊,他不会睡得那么沉,爸爸妈妈如果跟去了也会把他带回家,怎么会把他一个人送回公寓来?
他是怎么回来的?
盛阳推开窗户,往楼下看了一眼,卖鸡蛋灌饼的阿姨正在跟顾客聊天:“明天就不出摊啦,孩子该高考了,我在家陪陪她,带她去认认考场!”
高考?
高考不都过去半个多月了吗?
盛阳捏了捏后颈,坐在床边上拿起手机随意地扫了一眼——他的视线顿住了,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
手机上显示的时间:2023年6月5日,8点48分。
6月5日,他生日的前一天。
陈烁出事的,前一天!
盛阳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如果这是一场梦,能不能不要让他惊醒。
如果这不是一场梦,那么……
那么……
盛阳哆哆嗦嗦地点开通讯录,点了最上面的:1笨蛋陈烁。
嘟了一声之后,电话接通了,盛阳听到了陈烁的声音:“喂,阳阳?”
眼泪汹涌而下。
那边的陈烁没有得到回应,又唤了一遍:“阳阳?”
“陈烁……”盛阳把手机移开,捂着嘴深深地呼吸,然后才又开口说话,“你在哪里?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医院啊,上午得在这边帮忙,下午才能去俱乐部,晚上我可能会晚一点,你也别去太早,还得等。”
是陈烁。
是出事前一天的,跟他约了吃小龙虾的,迟到了一个多小时的陈烁!
眼泪和鼻涕在手掌心里横流,盛阳用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你等我陈烁,你就在原地,别动,等着我!”
穿的什么衣服,没空看,发型乱不乱,没空管,盛阳胡乱抹了抹脸上的鼻涕和眼泪,抓着手机就往外跑。
不管这是不是一场梦,他都要见到陈烁,他的陈烁!
“师傅,三附院,麻烦您快点儿!”
从不觉得他离陈烁这样远,计程车这样慢,盛阳焦急地看着窗外,恨不得生出翅膀飞过去。
“前面有点堵车,这会儿都是来看病的……”
“停车,我就在这儿下车!”
车还没稳定,盛阳推开门就跑,司机急忙喊住他:“哎小伙子你还没付钱呢!”
盛阳转过身,手抖得厉害,左手抓着右手的手腕才勉强扫了码,边输入金额边往医院跑。
陈烁!陈烁!
他的陈烁在等他!
体育考试时都没有过这样的速度,盛阳憋着一口气,拼命地往前奔跑。
50米,20米,他看见了陈烁。
站在医院门口的花坛旁等他的陈烁。
有腿的,健全的,挺拔的,陈烁。
“陈烁!”
周围有很多的人,盛阳不在乎,也看不见。
“陈烁!”
他高声呼唤着陈烁的名字,用尽全身的力气,奔跑着。
“陈烁!”
他扑向陈烁,毫不迟疑地,死死地,抱住了他。
“陈烁!”
“陈烁!”
“陈烁!”
温热的,鲜活的,他的陈烁。
他的陈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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