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官的争论从辰时一直吵到了巳时,非但没有消声灭迹的迹象,反而是越吵越厉,闹声喧天,振聋发聩,直逼得人头昏心乱,烦躁如麻。
又听下方争相逼问他到底选谁的百官,高坐龙椅上的可怜皇帝高抬手揉了揉犯疼的太阳穴,好看的秀眉微微皱起。
他倦怠的目光往下一扫看见那抹始终挺立如松的沉默身影时心念一动,便撇下了一干瞪着眼珠正等他回答的百官,启唇笑问:“皇姐,你意下如何?”
从头到尾没参与过百官一句争执的帝渚突然被点名,便是一愣,无数的视线也紧随而来如刀似剑的射到她身上,目光灼灼,像能把她身上射出个窟窿。
原本喧闹的大殿顿时沉寂,就连暗中互斗的左右两相都沉眼看向这在凤歌权力身份再无二人的承平侯,静心等待她的回答。
手握凤歌二十万兵马大权的大将军,又是位列三公之上的承平侯,不管她有意无意的偏向了哪一边的结论,都说明她是选择了那一方。
而有了她这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凤歌的天都会大变,朝堂争论多年的左右两派也会明显失颇。
不客气的说,承平侯不过是轻轻松松的一句话,也许就决定凤歌了之后百年的权利归属。
帝渚瞥了高高在上的皇帝一眼,隔了不近的距离,且冠冕垂下的十二重珠帘后看不清神情,令人琢磨不透皇帝的所思所想。
最近皇帝总是有意无意的拿朝中的重事询问她的意见,虽都被她滴水不漏的推了回去,从不正面应答,但每每那时听完她回答的皇帝都会意味深长的付之一笑。
似笑非笑的俊美面容,诡谲难测的天子心思。
短暂一眼过后,帝渚收回视线,依旧礼仪不差的拱手,婉言回拒道:“回禀皇上,臣愚钝,常年在外打仗莽撞粗鲁惯了,领兵作战勉强尚可,行政吏法之事是万万不懂,怎敢当着大家说粗浅之语,贻笑大方。”
“但说无妨,错了朕也不会怪皇姐。”
“臣羞愧,幼年学的五书六经,中庸吏法都差不多还了教书太傅,是以方尚书与刘侍郎方才所说的关于民间收田纳税一事,臣实在无法给出半点见解,颇是汗颜,望皇上莫怪臣学识粗浅,惹人笑话。”
听完这番话,众人皆是一阵唏嘘,又纷纷感叹承平侯果然没有白打这么多年的仗,与蛮族金兵斗智斗勇多年,心思缜密的像只狡猾无比的老狐狸!
行言礼态样样挑不出错,更不会多说一个对自己不利的字眼,让人无话可说。
左边的郑国公侧头望着对面嘴里说着羞愧,目光却沉静无波的帝渚,一边扶着自己花白苍苍的须眉,一边笑的眼角皱纹层层堆积。
果然,听完帝渚一番慷慨诚恳的‘忏愧’告罪,皇帝自是不能再强人所难,意思意思了两句就放过了她,继续与大臣们就着今年该不该向民间提高纳税的事情细细商讨了一番。
事后最终是左相门下的刘侍郎以一条现今国库充实,再多纳税必导致百姓生怨的不可抗拒的理由为胜。
这事解决后,今日的主要纷争大事便暂落了一个段落,余下是举朝担心的一件重事——后宫一直空虚无主,住的只有两三个或年幼或未嫁娶的皇子帝姬,竟无一名妃子侍妾!
国不可一日无母,而皇上至今身无一人,形单影只,凤歌上下都为此议论纷纷,猜测不安,所以为皇帝选妃,采办秀女延绵子嗣就是重中之重,迫在眉睫!
而吵了快半辈子的左右两相在这一事上是出奇一致,再三诚言纳谏,希望皇上尽快颁旨选秀,充实后宫以安百官之心。
有趣的是,皇帝似乎极为不愿选秀,即便面对左右两相的前后交替建言,声势急迫不待,就差冲上来直接替他拟旨了!
皇帝却仍是不肯正面应对,左右而顾其他,这可把两位相国气的头顶升烟,险些当堂呕血。
远远地,眼尖的瞧见皇帝那僵硬生扯的嘴角,分明不快却仍是强撑和蔼的无恙模样,帝渚第一次觉得原来这人也不是从一而终的泰重如山,温文尔雅。
散朝之后,依旧在皇帝选妃一事上毫无进展的官员们再次铩羽而归,个个埋头叹气的出了大殿,再不见之前高昂激昂之态。
“什么东西嘛,一个糟践玩意,有什么了不得的!偏偏皇上就是被那一具皮囊迷得三迷五道,整颗心都放在了那玩意身上收不回,一眼不愿多看旁人!”
“可不是怎地!早知会成现在这个样子,老夫当时就是死谏也要把皇上拽回来,省的被个残缺的狐媚幺子迷了魂,连国家重事都不管不顾了!”
“哼,最好今后别让本官见到那个贱种,否则定扒了他的皮给本官垫凳子坐!”
“对他扒皮都是轻了!换老子,直接丢进后军营给那帮饥渴的孙子们过过瘾,然后再拉到行屠场千刀万剐才算了事!”
慢步出了大殿的帝渚正好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句句咬牙切齿的痛恨咒骂,好似恨不得把那话里所骂之人抽出来当场挫骨扬灰!
言语之粗鄙,恨意之汹涌就是杀父之仇都不过如此!
她不由惊诧的移眼望去,见那说话的人都是朝中的重臣达官,却不知他们为何对那不知名姓的人恼恨至此。
而且听起来这人与皇帝坚持不愿纳妃之事大有关系。
回皇城不过月余的帝渚自是对皇城之事一概不熟,而她虽不是好奇心旺盛之人,但身为臣子,君主之事与她密切相关。
她正欲走近细细询问时,身后响起的和蔼慈祥的笑声却止住了她的步伐。
“殿下,慢步。”
凤歌之中唤她为殿下的人少之又少,那不讨人喜的太监算一个,德高望重的郑国公又算一个。
帝渚扭头,凝目看向那一派朗朗清月之风的矍铄老者踱了方步走到她身侧站定,对她温和笑了一笑,满目慈祥之色,就像是看着自己疼爱的孩子。
两人的身份皆高,对着却又算持平,两人本该是互相微微稽首就算行了礼,而帝渚敬重老人,尤其这还是三朝元老,行礼更是恭敬,扣袖弯腰行了个标准的后辈礼。
行完礼直起身,帝渚再看向对面始终含笑的郑国公,好声好语的尊敬询问道:“不知郑国公叫住本侯是所为何事?”
“无事。”郑国公摇摇头,长长叹息一声,“只是时隔九年再见殿下,小老儿颇觉时光易逝,岁月不饶人。我还记得当年殿下带着小殿下来家中,我抱着两位小殿下在桃树下摘桃子,如今殿下却长得比我还高了,小殿下也长得极为讨喜,乖巧可人,叫人唏嘘。”
听面前的和蔼老人提及当年,更想起老人当年独独对她们两姐妹的友善宽厚,非是旁人的轻视鄙薄。
帝渚亦是个念旧情的人,一听这话眼眸温润,声音放柔道:“国公何必唏嘘?虽说时光久远,但那年那时的情谊是真,国公对本侯和永宁的好也是真。这么多年本侯不在凤歌,国公明中暗里的帮衬永宁不少,本侯也是知道的,国公替本侯照顾皇妹的恩情,年少的善待,此番种种本侯都不会忘。”
“若是不忘,怎的小老儿半月前送府的请帖被退了回来?莫不是小老儿的帖子还不够份量,请不动殿下这尊大佛?”郑国公吹了吹长长的胡子,面露挪愉,倒是看不出对此事有一丝生气介意的意思。
帝渚笑了:“国公可是冤枉本侯了,别的本侯也没收啊。”说着她摆手向外做了个请的姿势,和郑国公并肩边走边聊。
“殿下这是打算今后永不参政吗?”周围时有宮婢走过,为免旁人听到,郑国公便沉声问她,“为了让皇上安心?”
拒绝所有官员王亲的拜帖,也不同任何官员私下见面,以及她从不会在朝堂之上公然表态,桩桩件件都如斯证明她是如何打算,因而近来再无一张拜帖送到将军府。
毕竟,她一封不接,悉数直拒,连半分念想都不留给旁人。
“是。”帝渚背了手,淡淡颔首,“皇上登基不过六载,根基不稳,掌权不多,与公与私本侯都不能再加重他的负担。”
公自不必多说,至于私,她可没忘自己还是他的皇姐,年少时她们三人关系还勉强算是不错,他是极少数愿和从不受宠的她们两姐妹来往而从未轻视过她们的人,甚至好几次就帮过趁她不在时,受外人欺辱的永宁。
她这个人素来恩怨分明,别人的坏她记得清楚,别人的好,她记得更深,一点一滴,时时记挂心里。
因而哪怕皇上现在对她的种种猜疑与试探,她都能忍了,只因当年他种下的那些好因,她不敢忘。
人人都说皇家无深情,她却偏偏不信这个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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