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暴动

从办公室到走廊都静得可怕，像是连空气都死了。

苏谨余目光扫到洛辞，又扫到黎惊夕纤长的腿。然后他终于反应过来似地，冷笑一声。

“黎博士，玩得很大啊。”

黎惊夕也笑，说：“苏先生，钥匙很多啊。”

这是她特有的损人方式，实际上是在嘲讽苏谨余随便进出研究所。苏谨余自然能听出来，不但没离开，还阴着脸走进办公室，把枫糖面包往桌上一放。

“黎博士不是把研究所视为科学圣地吗？”他抱臂转身，好整以暇面对着黎惊夕，“怎么还在办公室做出这种事情？”

黎惊夕笑容隐去，冷冷地看着他。

“和你有关系吗，苏先生？”

苏谨余皱眉道：“怎么没关系？”

从开门那一刻开始受到的冲击统统化作怒火，几乎把他烧昏。习惯了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苏谨余把它生生压了回去。他本想提起他们的合作，用它来让黎惊夕低头。但心底马上有声音制止他，第一，黎惊夕不吃这一套。第二，他也不想再让她更讨厌自己了。

他放软声音，说：“这种事情传出去，对你的研究所不利。”

“那是你的臆想。”黎惊夕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是雄性的占有欲作祟，让你看见我和秘书发生边缘性行为就不爽。但你又知道你没权利管我，因为你是我的前夫，说起来我们离婚你还是过错方。你明知道你没有任何立场，任何理由阻止我和其他人亲密，但你就是不甘心。因为虽然你对我没有爱情，甚至没有好感，但在你心里，和你结过婚的我永远是你的私人财产，不该和其他人产生交集。”

她噼里啪啦说完这一长串，撂下一句总结：

“自大，无聊又可笑，苏先生的雄性作风，简直太典型了。”

猝不及防，甚至有点突兀地，黎惊夕甩出这一大段话。苏谨余仍然面色平静，看不出情绪，一时没有回答。

一旁的洛辞惊了。要不是黎惊夕的脚一直若有若无地碾他磨他，他再清醒点儿，肯定要出口阻止黎惊夕，至少圆一下场。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苏谨余和黎惊夕不睦，没想到黎博士已经厌烦他到这种程度。苏谨余看来也没想到，终于有些自嘲地笑了下，说：“这话说得很流畅，黎博士是早就打好腹稿了？”

“你不值得我打腹稿，我就是看你私闯研究所这个行为不顺眼。”黎惊夕说着，转过头去，动手把洛辞身上的衬衫剥下来。“顺便向你揭示一下你的本质。如果你没事的话，赶紧离开，我要和我的秘书一起午休。”

苏谨余已经难掩怒色。他说：“黎惊夕，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我只是看你午餐吃得很少，想着送点面包给你——”

“哦，竟然是这样，是世界上最金贵的面包啊。”黎惊夕打断他，“你居然会给我送面包，这些加起来不到五十块钱的食物一下子就让我非常喜欢你，也能原谅你的僭越了！真棒，苏先生。”

她脸色已经很臭了。“现在，赶紧离开。”

苏谨余无话可说。黎惊夕不再看他，只是对着洛辞上下其手。洛辞窘迫又羞耻，当着陌生男人的面承受黎惊夕的触碰，皮肤却仍泛出大片动情的红色。苏谨余实在看不下去，冷笑着说：“行，黎惊夕，你有本事。”

他大步走出办公室。门刚掩上，里面的洛辞马上克制不住，喘出声音：“黎博士……”

苏谨余听见黎惊夕笑起来，异常温柔地说：“今天我来帮你，好不好？”

午休过后，黎惊夕直接去了真实验室。她从D区一路往前走，谢遂照常跟在她身边，报告精神体研究的情况。

今天新增了三例精神体异常，B区又有人呈现出精神体暴动的倾向。

过去是没有精神体的。直到十五年前，联邦境内出现了“无法追踪来源的生命体，多数呈现出猛兽和植物的形态，少数表现出地球上不存在的生命形式”。

它们能和人交流，也能置人于死地。只要宿主精神力足够强大，它们可以直接出现在任何地点，然后不留痕迹地消失。它们受的伤害甚至不会直接作用于宿主，只会引起一些“精神上的问题”。

伴随着全人类惊喜的欢呼和对超级英雄的期许，精神体的研究持续了五年。然后联邦通过最新法条，精神体研究被永久禁止。

精神体出现的那一年，黎惊夕二十岁。她通过了“门萨计划”，保送联邦科技大学又跨级毕业，成为最高评级实验室里最年轻的硕士生。从那时候开始，她的整个生命历程再也没有离开过精神体这三个字。

她到现在都记得精神体被永久禁止的那一年，二十二岁的苏谨余站在雨中敲响她的宿舍大门。那时他仍然带着一身少年气，红着眼睛却不肯服软，只是对她说：“我需要三天时间紧急处理全部的精神体，如果你愿意帮我，我可以把未来我在公司的股份全部转让给你。”

黎惊夕微笑着擦去他眼下的雨水，说：“销毁精神体宿主属于故意杀人。至于收容，那需要巨大的财力和人力。我凭什么帮你这么大的忙呢？”

“我父亲，不能再罪加一等了。”苏谨余垂着眼睫，仍然是无可遮掩的狼狈。“如果精神体的罪名落到他头上，他只能上绞架……我可以帮你得到任何想要的资源，我请求你，帮助我。”

苏谨余身边的人无法理解，为什么有权有势的人他不去求，反而去求黎惊夕。她除了学术头衔和高智商的美誉什么都没有，她不可能帮到他的。

但最后，正是这样看似无依无靠的女人，建立起巨大的地下王国，转移了苏家公司里所有的精神体，让他们得以在突击检查中逃过一劫。

所以，现在有合作机会，他就得给她。她损他，讨厌他，他都得受着。

苏谨余欠她的，而她手上，永远捏着苏家的把柄。

“黎博士，精神体暴动越来越频繁了。”谢遂跟在她身边，轻声说，“我们在考虑，也许和这种长期封闭的收容模式有关……宿主的精神状态会受到严重影响。”

“嗯。”黎惊夕只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她自然想过这一点。解决方式无非是安装全息投影仪舒缓神经，以及诸如此类的科技手段。但A区有很多极为危险的精神体，它们能够利用任何电器为自己制造逃生的机会。

这种事绝不能发生。黎惊夕还在沉思，谢遂突然说：

“黎博士，今天我收到了苏总的信息。”

“哦？”

“他挖我去联邦生物科技。”谢遂垂着眼说。

黎惊夕淡淡地回应：“是吗。”

她根本都没当回事，只是往前走。走了两步觉得不妥，到底还是转头问谢遂：“你答应了吗？”

“我当然不会答应了，黎博士。”谢遂看着她。

他的眼神滚烫，但和她见过的其他眸子并没有什么区别。黎惊夕坦然面对着他的眼睛，笑着说：“如果他出价很高，你记得告诉我。我会给你涨薪，留你在这里。”

“他出价越高，我只会越觉得他居心叵测。”谢遂却说，“黎博士，您和苏总聚餐的消息很多人都知道。您和他……”

黎惊夕扬眉看着。谢遂有点窘迫，到底说出来。

“……仍然只是合作关系吗？”

黎惊夕微笑着问他：“你想说什么？”

她表情还是笑着的，声音已经凉了下去。谢遂本能地感到不安，马上解释说：“黎博士，苏谨余这个人惯用的手段是釜底抽薪，削断你的根基，再趁机打压你。我担心他会对您不利，过去接触了几次，我能感觉到，他一直想控制住您。”

“哦，这个啊。”黎惊夕说，“放心吧，他在我眼里根本什么也不算。”

他们进入C区，直奔C6。那是巨马蜂精神体发生暴动的隔间，现在工作人员正在进行最后的消毒和防护工作，准备进去善后。黎惊夕按照往常的处置条例，需要在现场全程关注。

C6隔间在蜿蜒走廊的尽头。人们都在那里，而原本透明干净的隔间已经变了颜色，被暴涨的蜂巢挤成土黄，玻璃上涂满了紫黑色半透明的浆液。

黎惊夕很难将其称之为“蜜”。

从C区开始，精神体的形态就已经不再完全遵守地球生物的规则。它们有自己的行为逻辑，作为几乎是幻想出来的生命，却能够完美地自圆其说。巨马蜂的出现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微米级别的细小蜂卵，在两小时内会成长为体长超过30厘米，体围半径超过10厘米的巨型马蜂，带着极为强烈的攻击和生殖欲望。它们的蜜带有生物毒素，具有强烈的致幻作用。

死在暴动中的C级人员，只是被蜜沾在了防护服上被蜂刺刮破的位置，十分钟之内就成了一个咬断自己舌头，摘下防护面罩把头塞进蜂巢里的疯子。

黎惊夕站在那儿，看着他们做好最后的准备，对她打了个手势，表示一切就绪。

她点头，看着收容通道开启。这个特制通道只在精神体暴动期间使用，在隔间外敞开地下通道，直接把人传送进去。

地板敞开，电梯履带滚动。黎惊夕注意到，履带之间的细缝里，似乎和平时的颜色不同。

泛着白。

就像被某种小虫的卵填满。

万分之一秒内她马上意识到不对，厉声喊：“关闭收容通道！”

在这种高度紧张、秩序森严的实验室，黎惊夕的话就是最高指令。研究员们无条件听她的，马上冲到按钮边强制关闭收容通道。但是按钮拍下去没有作用，通道里的电梯反而还停了。

众目睽睽之下的黑暗中，收容通道里闪过一个巨大的笑容。

然后通道入口被生生挤到膨胀迸裂，大到比例失调的人体用尽全力往外挤，手上、背上密布着姜黄蜂巢。

是被拖进巨马蜂窝里的C6宿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