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的强行军,有二十名学员没能坚持到最后,而走完全程的士兵们都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了任务,其中就包括白川宁。在听肖战说了那几句话之后,他没再抱怨,也不再要死要活地喊累,只是沉默地跟着傅岩身后,实在走不动了就拉一会儿搭档的背包带子,就这样蹒跚地走完了五十公里。
他们依然只有三个小时可以睡,四个人躺在床上一句话都没有说,半分钟内便纷纷进入梦乡。
试训营的第二天刚刚过去,已经有四分之一的学员交还了徽章,某几个宿舍甚至只剩一人在住,这是教官们希望看到的淘汰率。根据以往经验,第一周高强度的体能检测会吓退一半学生,这些人意志不够坚定,缺乏胆量和必胜的决心,完全无法适应真实战争场景,因此不是雪豹需要的人才。
他们的名字在学员名单上已经被划上了叉。
而剩下的那些名字中,也有一些人过于投入忘我,以至于受伤都感觉不到痛,宁远溺水也不肯呼救。实在让人头疼。
肖战开了盏台灯,坐在书桌边看着名单,孙正涛已在上铺睡着,而他失眠症由来已久,走完五十公里,身体觉得疲乏,大脑却毫无睡意。这样的身体状况无法让他回到前线,大队长岑远照顾他,才临时安排他来做试训营的教官。
“你不需要刻意忘记发生过的事,和战士们呆在一起,会让你明白这一切都是有价值的。”岑远对他说:“为了国家和人民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就是雪豹存在的价值。”
肖战当然明白,从加入雪豹的第一天起,他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雪豹队员在执行任务前都会留下一封给家人的告别信,他早就写好了那封信,信里有两张纸,分别写给两个人。他早就准备好了为国捐躯,但从未想过自己会是留下来的那个,从未想过有一天要看着朝夕相处的队友倒在自己眼前,脑袋被重机枪轰掉一半,从未想过要亲手将队友的告别信交给他的妻子,然后听着他五岁的孩子轻声问“爸爸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无论回想多少次,肖战都希望离开的那个是自己,死亡有什么可怕?最多只是痛一下,幸存下来的人却要带着这种痛度过余生。
他在一些名字上画圈,那是在两天的训练中成绩优异并展现出强大潜力的学员,樊江看到这些圈,就会对他们格外“照顾”。视线划过王一博这三个字,肖战的笔尖未曾停留。
他不希望王一博留下来,青年太过执着,换了别人他会赏识和敬佩,但王一博却让他担心害怕。担心他冲得太猛身体承受不了,害怕再看到他受伤流血。而且青年待在队伍里总会让他分神,他已经竭力不去想以前的事,但好像从重逢后的第一眼开始,很多东西就在自动归位。在青年大庭广众之下问什么时候去找你比较合适的时候,在青年用毫无希望的目光看着他说“我想要知道那个答案”的时候,在夜间行军时听到青年哼唱《夜空中最闪亮的星》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关注,无法自持地担忧,心里想着要保持距离两条腿却总把他带到青年身边。他希望王一博平平安安的,每年春节都能回去陪妈妈,他不想让青年跟他一样行动前要写告别信,再把队友的信交给他们家人,没人愿意做这样的信使,他更不愿把青年的信送给王妈妈,他真的真的无法再承受多一次了。
所以他不希望王一博留下来。他们已经错过了,自己已经辜负了,现在除了试训营的教官,他根本没能力再去承担其他身份。
第三天,训练场地回到水里,不过这次是在室内泳池,水深四米。学员们穿着全套作战服跳入泳池,边踩水边听肖战做简报。
“假设我们要渡海登岛,雪豹队员会是第一批登陆的士兵,为海军陆战队做前期侦查工作。所以我们会有一半的时间在水里训练。‘其疾如风’,不仅指在陆地上,在水里一样要快。之后会有专门的教官教大家下水后怎样变成一条鱼,前提是你们能撑过今天。今天的训练会逼迫大家挑战身体极限,但是不用害怕,严格按照教官们的指导去做,就不会有事,明白吗?”
“明白!”
“继续踩水,手臂举起来让我看到。”肖战说,“浮不起来的自己爬上岸交徽章走人。”
踩水比游泳更容易累,更何况肖战要求的是“浅打水”式踩水法,即单纯依靠下肢力量让身体浮在水面上。十五分钟之后,有一位学员爬上岸交了徽章。
“你在搞笑吗?”樊江问:“我们才刚刚开始!”
那名学员显然没有搞笑的心情,垂头丧气地拎着装备离开了泳池。
又踩了二十分钟,难度升级。大家被分成五组,在水中围成一圈,轮流传递重量分别为两公斤、四公斤和六公斤的哑铃,每个哑铃要传递两次,如果中途掉入水中,则全组重新来过。
这个环节持续了一个半小时,期间又有两名学员退出。王一博和白川宁被分到一组,中途看见白川宁游到池边,以为他要放弃,忙喊他:“小白!”
但白川宁没上岸,只是趴在池边喘气,显然已经体力不支,肖战走到他面前蹲下,问:“白中尉,如果现在在海里,你准备往哪趴?”
白川宁灰溜溜地游回了队伍,肖战起身喊道:“大家将来是要去海里训练的,别让一个泳池打败你!放松你的肌肉,这不是在考体能,考的是毅力和决心,让我看到你们想要留在这里的决心!”
传递重物结束后,依然不能休息,训练难度继续升级。学员们被要求潜入水中游25米,中途不准把脑袋露出水面,顺利触碰到泳池壁即为过关。每人有两次机会。
大家已经训练了两个多小时,肌肉疲劳,呼吸急促,在这样的条件下潜泳25米并不容易。陆续有人失败,安全督导员始终在水底穿梭,密切观察着学员们的状态,会第一时间把坚持不住的士兵捞上岸。他们很有经验,知道当一个人对自己够狠将自己逼到极限的时候,通常会在浅水里晕厥,原理是血液中的二氧化碳被耗尽,导致大脑血流量急剧减少,无法发出紧急求助的指令。很常见的画面是士兵从水面上浮起,紧接着立刻下沉,因为人已经晕过去了。所以学员们在到达终点后还需要自报家门,以证明自己没有因为缺氧而意识不清。
王一博猜到这应该是海军陆战队惯有的训练方法,因为傅岩一次就通过了,而且看起来非常轻松,最后那句“我是傅岩来自海军陆战队”也喊得中气十足。徐小安和白川宁则比较惨,分别向督导员求救一次,现下正坐在岸上吸氧。
他感觉自己也已经濒临极限,腹肌和大腿痛到就要爆开似的。25米,看上去不远,憋气半分钟也不算很久,问题是他现在体力不支,肌肉状态很差,但有人能做到,除了傅岩还有许多陆军士兵也做到了,那他王一博就一样能做到。而且他必须做到,今天不能征服泳池,将来就没有资格拥抱大海,连海水都沾不到的人,怎配成为雪豹?
王一博戴上游泳眼镜,站在准备区,听着教官一声哨响,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弯腰扎入水中。
池水清澈,他能看到紧跟在自己身侧的督导员、不远处与他同时开始测试的其他学员,以及前方岸上站着的不知道什么人的腿。游不到十米,缺氧带来的窒息感就叫嚣着让他浮上水面,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渴求着空气,王一博努力屏蔽掉这些声音,始终看向终点池壁,然后摆动双腿。
每动一下,他就离终点更近一步,每触摸到一次终点,他就更加靠近那颗星星。
他看不到上半身的那双腿属于肖战。男人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水里的人距离岸边越来越近,最终触到池壁,然后浮上水面。
肖战在心里松了口气,听到青年喊:“教官,我是王……”
然后王一博就沉了下去,肖战清楚地听见青年吸入池水时发出的咕嘟声,他一个箭步上前,抓住青年背上的衣服,在安全督导员的帮助下把人捞了上来。
“他晕过去了,拿氧气瓶!”肖战边喊边把人摆出侧卧的姿势,同时拍打后背,“放松,保持呼吸!”他说:“你不会有事,放松。”
因为求援及时,王一博干呕了几次就恢复了意识,医生给他检查了眼底,又问了几个问题,确认他一切尚好。
樊江过来看他,向来铁面无私脾气暴烈的助理教官居然笑了笑,说:“怎么又是你小子啊?”
王一博只关心成绩,急着问:“樊教官,我算通过了吗?”
樊江转头问医生:“他智商没事吧?”
医生笑道:“好着呐!”
“没傻就行,算通过了。”樊江说,“雪豹不要傻子。”
王一博吸了会氧觉得好多了,起身在岸边给第二次尝试的徐小安和白川宁加油,他们也都很争气地完成了任务。
樊江就站在青年身后不远处,看着青年来回走动的背景,对肖战说:“憋气能憋到晕过去,是块硬骨头。名字上值得画个圈吧队长?”
肖战眉头紧锁,一语不发,末了径直走到青年身边,说:“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或许是从他严峻的表情里察觉到了端倪,王一博跟随他来到游泳馆角落,模样有些紧张。而肖战还有两百多个学员,没时间也不想绕弯子。
“我食言了,我跟你道歉。”他尽量用一种很真诚的语气说:“没有解释一句就消失,也没能给你那个问题的答案,我很抱歉,个中缘由我没办法跟你详细解释,总之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可以怨我,可以恨我,怎么样都行,但是不要为了这个跟自己赌气。”
青年定定看着他,眼神像一只受了伤却不肯喊疼的小兽,“我没有赌气。”
“那你为什么不求救?上次在室外你就沉下去了,这次你又……!”肖战停下来,暗中克制情绪,“你有两次机会,可以休息一下第二次再试,为什么非要一次成功?这种晕厥对身体是有伤害的,会伤到脑子的你知不知道?”
“雪豹的训练哪一项对身体没有伤害?怕受伤的话我根本不会来,你刚刚也说了就是要挑战身体极限啊,如果觉得受不了就求救,我怎么会知道我的极限在哪里?”
“王一博,”肖战忍无可忍,“你能不能偶尔有一次不这么倔啊?”
青年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闷声问:“我想留下来,有错吗?”
肖战闭着眼睛叹了口气,心知自己无法说服青年放弃,“该提醒的我都提醒了,你自己衡量着做吧。”
他转身打算离开,却听王一博说:“我没怨你,更不会恨你,你救过我的命。”
他心里一跳,疑惑地转过头去,迎上青年平静又温柔的视线。
“三年前南方水灾,我们连队被派去抗洪,转移百姓的时候,我没拉住战友的手,被洪水冲走了。他们都以为我死定了,连我自己都这么以为来着。我被冲了一百多米,喝了好几口江水,头撞在石头上意识也不是很清醒,但最后抓住了一根被风吹倒的大树的树枝,其实那时候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很想放开手好好睡一觉,但是……但是我,我想到了你,我知道放手的话我肯定死了,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也再也听不到你告诉我那个答案了,可我还想见你啊,所以我得活着。后来我好像还听到你跟我讲话,当然只是幻听,但真的很像你的声音,你让我不要放弃,还说你在等我去找你。再后来战友就把我救出来了,他们说我人昏昏沉沉的,抓树枝却抓得好紧,手指都掰不开。”青年眼睛亮亮地看向他,甚至笑了一下,“是你救了我啊,所以我永远都不会恨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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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恨你,他一直都在爱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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