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晚宁逝

书名:燃晚:海棠落
作者:未名不才

楚晚宁微微颤抖,右手发狠,猛地抠住檀木桌边缘,刚刚握住的狼毫笔便被丢在桌上,墨迹污了才写到一半的信纸,正正盖上那“见字如晤,展信舒颜”八个字。

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颗颗落下,沾湿了睫毛。

楚晚宁闭眼,用力咬紧泛白的唇,藏在白袍下的手指尖冰凉,勉强拖住发紧的腹底。

待到熬过那阵难受,他才松开下唇,右手试着慢慢挪开桌沿,理了理额前被汗水浸湿的碎发,拿起笔继续在纸上写下去。

今日肚子里的那团肉似乎故意要和他作对,格外不安分,没写两个字,便又闹腾起来。

楚晚宁使力,握住发颤的笔,用力喘了两口气,准备不再理会腹中绞痛,只是藏在下方的手将衣袍揉得愈发皱乱。

烛火跃动,他的脸色更加难看,汗珠顺着苍白如纸的面庞滑落,滴到了高高隆起的腹部。

“往日种种,皆是我之过错,还望你莫要牵累旁人……”

“稚子无辜……或可换取一线生机……还请放过你自己……”

“楚晚宁书。”

写完最后一个字,楚晚宁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扔下狼毫笔,不禁躬起身,双手捧起早已疼痛难耐的肚子,额头抵在桌子边缘,极力忍着。

他还不想麻烦门外那个一脸不耐烦的小太监——那是宋秋桐的人。

前几日和墨燃吵完,墨然便撤了红莲水榭的所有人,还是宋秋桐,好说歹说,留下了那么一个人,不过是狼子野心,二人都心知肚明。

也只有墨燃那个没脑子的,当着他的面,狠狠夸了宋秋桐两句。

“送来的东西不用,装什么傲然出尘。自己什么样的身子,几斤几两,自己不清楚吗?”

“你不是喜欢清静吗,本座就等着你自力更生。”

“楚妃妹妹如今这样,身边总归是不能没有人的,万一出了什么事,之前的力气可就白费了。不如将小李子留下……”

当日墨燃和宋秋桐的话,你一言我一语的,在楚晚宁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惹得他更加难受心烦。

楚晚宁侧头,窗外一片漆黑,只隐约可以看到,雪下得不小。

腹中疼痛更甚,楚晚宁自知再也熬不过,手撑着桌沿缓缓起身。没了坐时双腿的托力,腹部便沉甸甸地坠在身前,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像是一颗要坠落的露珠。

他理了理衣袍,勉强遮住身形,虽是欲盖弥彰,却也好过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将那不堪之事露在人前。

从案桌到门前这短短的几步距离,他双腿合不拢,歪歪斜斜,走得十分费力。

好不容易挪到门前,一阵寒风裹挟着大雪向楚晚宁袭来,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低头,便只见所谓的小李子倚在门口,俨然已醉得不轻。

楚晚宁耐着冲天的酒气,费力地俯下身,将他唤醒。

“可否……可否替我传一传太医,我……有些疼。”这几句话,楚晚宁说得十分艰难。

他惯不爱麻烦旁人,腹中疼痛却是一阵高过一阵。

因此短短几句话,仿佛已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小厮从醉梦中转醒,见是楚晚宁在身侧,立刻不耐烦起来:“滚滚滚,今日陛下在我们娘娘那里,你不要自讨没趣。”

“并……呃……并非是墨燃,你……只需替我唤太医……即可……”

楚晚宁话未说完,腹中疼痛更猛,此时再也顾不得丢人,捧着肚子跪坐在地,凉意从下方渗入心底。

“你怎么前几日不要太医,非得今日,坏了我们娘娘的好事才罢休——你那丢人的肚子才七个月大,每日好吃好喝地供着,能有什么事?”

“看太医看太医,你当我傻?看太医不会惊动陛下吗?”

小厮又仰头为自己灌了几口酒,大着舌头嘟囔道:“晚夜玉衡,北斗仙尊,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货色,配不配得上这几个字。”

“也就是我倒霉,才被派来看你。晦气!”

楚晚宁顿时脸色煞白,若非自己的灵力早已被腹中孩子吸收殆尽,他无论如何也是要将天问召出的。

可是这个念头刚刚冒出,便被另一个念头压了下去。

是啊……他如何配……

“砰”,小厮将门重重摔上,只有刚落进屋里的几片雪花提醒着他,自己是多么狼狈。

他此时已无力起身,只得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呃……”

楚晚宁衣袍散乱,被汗水层层浸湿,他也只能咬牙,不愿让嘴角溢出的呻吟灌入门外那人的耳朵,唯恐再引来什么污秽之语。

为防止他和薛蒙传话,墨燃在红莲水榭四周都设了结界,叫他的海棠花再也送不出去。

他的徒弟,对他的所有术法都了如指掌,办起这件事来,自然是不费力的。

“墨燃……”

楚晚宁用力地仰起脖子,汗珠顺着白皙的脖颈滑落,打湿了他散落的青丝。

他费力地抬头,向下看去,只能见到那一团肉不安分地动着,像是个浑圆的白玉球挂在身前。

可笑又可怜。

温热的液体从下方流出,纵使刚刚不明白,他现在也知道,这孩子,怕是等不得了。

五指隔着白袍嵌入腹中,楚晚宁发狠,像是要把那团肉连着五脏六腑都剜出来。

他整个人都像是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湿淋淋的,连带着身下也染开了一片水渍。

因为怄气,墨燃撤了他的炭火,北风一吹,便是刺骨的寒意。

肚中的孩子似是发了狠地想要向下坠去,但是又赖在胯骨处迟迟不肯再动,只一点一点,累着楚晚宁,耗尽他最后的力气。

磨人的钝痛潮水般向楚晚宁袭来,将他连人带骨拆吃入腹。

“墨燃……”

痛极了,楚晚宁也只是低声唤了两句,又很快坠入更深的痛楚。

他已一天没有进食,现在更是分毫气力都使不出来。

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让那折磨人的东西出来,只是本能地挺起腰身,又沉沉地落下,继续陷入有增无减的疼痛。

“将生子药给本座,让他生个孩子,给师昧做肉身。”

“神木这东西,天生不就应该干这个的么?”

“生子药没有先例也不要紧,本座这里不就有个现成的?”

“平白给姜掌门做试验罢了,姜掌门就也不用谢了……”

楚晚宁眼神涣散,双眼已失了焦距,当日墨燃哥姜曦的对话却在耳边回荡,一刀一刀割着他的血肉,叫他喘不上气来。

“墨燃……”

楚晚宁又低低地唤了一声,下半身疼得失去了知觉,他被隆起的腹部挡住了视线,只能看到血水从身下蔓延,越来越多,很是扎眼。

“师尊——”

“楚晚宁——”

迷迷糊糊中,一阵猛烈的寒风袭来,楚晚宁只觉腿弯被人抄起,随即撞入一人怀中。

他想抬眸,可是眼皮却沉重不已,挣扎半天,也未能看清来人。

是墨燃吧……

听声音大概是的……

楚晚宁无力地想着,是担心给师昧做肉身的孩子出问题吗……

他努力张了张嘴,想要告诉墨燃,却发现喉咙嘶哑,半分声音都发不出。

“太医呢?给本座死哪去了?”

“叫你看人,你就是这么看的?”

“奴婢实在是不知道楚妃娘娘会那么要强,都如此了也不肯告诉奴婢一声,只是自己一个人捱着……”

楚妃娘娘……真是让人生厌的称呼。

四周的声音乱作一团,楚晚宁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任凭太医折腾着自己。

“是保楚妃娘娘还是保他腹中的孩子……”

迷迷糊糊中,楚晚宁像是听到了那么一句问话,他没有听到墨燃的回应,只是无声地冷笑。显而易见的事情,有什么必要问。

昏昏沉沉中,似是有一双手推上了自己的腹顶,压着胎儿向下走去。被强撑着撕扯的痛感再一次袭来,楚晚宁无力呻吟,闷哼两声,偏头看向一旁满手血污的墨燃。

他好像很慌张……哭了吗——也许是自己看错了……

楚晚宁费力地抬手,墨燃连忙握住,忙不迭喊道:“楚晚宁,本座不让你死,你便不能死!听清了没有!”

“晚宁,本座——啊不,我错了,你睁眼,看看我,看看我啊晚宁……”

楚晚宁抬起食指指向桌上,张嘴动了动,墨燃侧起耳朵,凑到了他的嘴边,才听清那一个字。

他说的是“信”。

楚晚宁声音小小的,很快便湮没在了周围的嘈杂中。

“师尊——你不要睡,孩子,你看看孩子,你不要睡,我求你了,求你——师尊——你理理我……好不好?”

“我再也不把你一个人关在红莲水榭了,我带你去山下,为你买荷花酥,敬你梨花白好不好,师尊——”

一旁刚出生的孩子发出小猫般的哭声,弱得可怜。墨燃抱着楚晚宁,哭成了泪人。

殷红的鲜血顺着楚晚宁白皙的脚腕滑下,淌成一条好看的红线。

怀中的人双眸微闭,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样。

“稚子无辜,若你心中尚存善念,好好待他便是……待我身死,可将我交与怀罪。借我之身,重塑师明净肉身,或可换取一线生机……前路凶险,若你心中尚存一丝清明,墨微雨,就请你放过你自己……楚晚宁自知愧对师尊之称,未能教好你们,唯有死后,盼你们三人再无嫌隙……”

后面几句,字迹已开始凌乱,显然是楚晚宁忍着极大的痛楚才写下的。

墨燃捧着信纸,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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