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是叶锦元近半个月来头一回去找凯瑟琳,他不清楚她是否有演出,也没有事先打过招呼,直接去了对方家中。
凯瑟琳在家。她穿着白色的绵绸睡袍,没有化妆,烫卷了的头发松散地盘在脑后,打开门看见他,一句话都没说,沉默着侧过身,让他进入屋内。
公寓不大,还是半年前叶锦元帮忙找的,远比她从前位于闸北的房子安全、清净。
“饿不饿?”她问,“给你煮碗面?”
叶锦元外套也没脱,直接在沙发上躺下了,“不用。”他闭上眼睛,“我吃过了。”
凯瑟琳坐在沙发对面的摇椅上,随手给自己点了根烟。
“你看起来心情很差。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叶锦元说,“只是有点累。”
“心情不好才会觉得累。”
叶锦元笑了笑,侧首看她,“你总是讲一些大实话。”
凯瑟琳也笑了,纤长的女士香烟在她葱白指间时不时闪动火光。
“我只希望你在我面前能放下伪装,轻松一点。”
她抬起手抽烟,宽大的睡袍顺着那一截莲藕似的玉臂滑至肘间,露出小臂上的一片青紫,叶锦元收起笑容,问:“你胳膊怎么了?”
凯瑟琳不甚在意地看了一眼,“前天晚上陪市政厅的周处长喝酒,他手劲有点大。”
叶锦元沉默许久,才说:“抱歉。”
“抱什么歉?”凯瑟琳有些好笑似的,“你既不是他儿子,也不是我丈夫,有什么好抱歉?你啊,总把许多不相干的责任放在自己身上,不累才怪。”
叶锦元低声问:“你擦药了吗?”
“我故意露出来让你看到的,”凯瑟琳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这样你就会心疼我,心疼的次数多了,说不定还会爱上我,对不对叶秘书?”
叶锦元看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坐起身来。
“去拿药箱,我给你擦药。”
“早擦过了,你躺着吧。”凯瑟琳冲他摆摆手,又说:“仗着和你的这层关系,没人敢真对我怎么样,那群臭男人想吃吃不着,只能闻闻味儿舔两口,已经算是收敛了。人人都以为我是叶大秘书的相好,谁会知道你每次来我家只是跟我聊天然后睡沙发?”她眯着猫一样的眼睛,半调侃半好奇地问:“你是不是不太行啊叶锦元?”
他一下子笑出声来,不知为何竟然说:“我有难言之隐。”
凯瑟琳拿开香烟,蛾眉微挑,“你刚刚……”她看着他问,“笑得很放松的时候,心里在想着一个人,是谁?”
叶锦元转开脸,笑意随之散去,“没有谁。”他说,“我只是在想,这一生究竟要辜负多少人。”
凯瑟琳微微抬首,吐出一口眼圈,“我父母都是文化人,要是知道我当了舞女,靠被男人揩油为生, 保不齐能气活过来。有次我在街上遇到我妹妹——是亲生妹妹,她看见我也只当没看见,有我这样的姐姐让她很丢脸。但我有什么办法呢?这世道,总要把人逼到绝境里去,辜负了他们的,我下辈子还吧。”
“下辈子……”叶锦元后仰着靠在沙发上,长长吁出一口气,说:“希望会是一个触得到阳光的世界……”
肖战从叶锦元家中搬出,最高兴的莫过于杜茂林,他立刻就给肖战找了新房子,比之前那个更宽敞,但肖战坚持要按市价付房租给他,否则就不住,杜茂林拗不过,只好同意。
“你虽然离开了叶锦元,但对我也比以前生分了,”杜大少爷语气像个吃醋的怨男,“你是不是心里还想着他?”
“没错。”肖战面无表情地喝着咖啡,“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
杜茂林觉得好友没说出口的下一句可能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他”,他观察着肖战铁青的脸色,不太敢吃醋胡闹了。
“那个,”他问,“你要找的人找到了么?”
肖战低下头,细长睫毛遮住了眼中多余的情绪。
“已经不在了。”
杜茂林张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他都不知道肖战在找谁,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别太难过……”
“我没事。”
出乎他意料,肖战看起来很冷静,在心中有所打算并且决定为之不惜一切的时候,肖战就会是这种状态,杜茂林很清楚这就是他喜欢肖战的原因,更清楚这恰恰也是肖战不可能喜欢他的原因。
他远没有那样一颗同时糅合着坚韧与柔软、无畏与悲悯的心脏。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好好当一名医生,做好我的本职工作。”肖战终于抬头看向他,“你呢?最近在忙什么?”
“可算想起来关心我了。”杜茂林说,“过几天有批药会从大连过来,我们家负责运输,我要去码头接货。”
“药品?”
“嗯。大部分是民用的,也有一些专供日本军方。”杜茂林看了他一眼,叹气道:“小赞,我知道你想讲什么,我也不愿帮日本人做事,我爹明里暗里拒绝了他们好多次。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金荣帮养着上千号人,弟兄们都要养家糊口……”
“我明白的。”肖战扯了扯嘴角,自嘲道:“要说帮日本人做事,如今我在陆军医院,难免也会有病人是日军,又有什么资格说你呢。”
医院里的确能经常看到日本军人,一部分是前线受了伤退下来休养的,余下则是常驻上海的守军,他们对待医护人员还算客气,但礼貌中也有无法掩饰的轻蔑和警惕。轻蔑是任何殖民者对被殖民者都会出现的态度,而警惕则是因为距离特高课的田中真一猝死在特需病房才刚过去一个月。
日本军人一般只出现在戒备森严的特需病房,肖战不常去那里,但他知道单美芝在里面工作,两个人偶尔在楼梯间遇到,总会笑着打个招呼。
肖战一直不确定,那天在司令部体检的时候,单美芝究竟有没有看见江停云的伤口?如果看见了,为什么面对被自己修改后的报告并未提出质疑?当然也产生过大胆的假设,但单美芝瘦弱的身躯和总是小心翼翼到近乎怯怯的神态让他否定了自己的假设。
他很难相信这样一个胆小又普通的女孩会是哥哥那样的人。
直到单美芝亲手将哥哥的骨灰归还于他。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周四,他得知兄长死讯的第三天。临下班时单美芝来找他,说一种进口药的成分似乎有点问题,但自己英文不好,希望他能帮忙看看。肖战不疑有他,结果单美芝径直将他带去了地下二层,那里是医院的太平间。
肖战并没有觉得害怕,他只是感到不解,还有寒冷。
太平间里真的很冷,寒气透过衣物钻入皮肤,再凿进骨缝里。肖战抱紧手臂,看着单美芝拉开一格临时放置尸体的冰柜,从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白色布袋。
布袋上用黑墨水写了数字,29。
肖战没有发问,因为单美芝的表情告诉他,她会给出解释。
“被司令部处决的犯人,火化后骨灰都会装在这种袋子里,没有姓名,只有编号。家属根据编号领取骨灰。”女孩眼中的胆怯消失,瞳仁变得很亮,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隐隐晃动,“‘医生’是第29号,现在物归原主,你可以安葬他,但最好不要立碑。”
肖战慢慢放下双手,他看不到自己的嘴唇在抖,只听见口中发出极不连贯的音节:“你……怎么知道……”
“‘医生’是我的上级,他保护了我,用他的生命。”
现在他知道女孩眼中那晃动着的闪闪发亮的东西是什么了,它们安静地滚落脸颊,像夜空中一闪而过的流星。
“你也是……”
单美芝露出微笑,点了点头。
肖战屏住气息,他觉得喉咙一阵紧缩,胃里仿佛出现一只小兽,正在四处乱窜着寻找出口,他的呼吸并没有因此而更加急促,但喘息声却在脑中轰然作响。
“你别害怕,”单美芝只当他是过度惊惧,安慰道:“这里是医院唯一不会被监视的地方,因为只有死人才能让他们彻底放心。”
肖战慢慢伸出双手,小心接过简陋的布袋,重量很轻,他看到自己的眼泪砸在上面,形成两颗小小的灰色圆圈。
“多谢你……”他抬起头,努力抑制继续流泪的冲动,郑重说道:“但我还有一个请求,我希望完成兄长未尽之事,你能帮我吗?”
女孩很安静地凝视着他,轻声问:“你想加入我们?”
“是。”
“肖医生,”单美芝委婉地说,“这世上没有通往正义和光明的坦途,只有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你会为此失去很多。你是肖家仅存的血脉,我想……”
“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肖战不再觉得寒冷,此刻他满腔热血,都在皮肤底下汹涌沸腾,“我学医是想救人,但医生救不了现在的中国,救不了被压迫被奴役的人民。如果我们的后代都要站在日本国旗下鞠躬敬礼,血脉传承还有什么意义?”
单美芝没有表态,肖战又说:“我知道这是一份危险的工作,也是一份技术含量很高的工作。我愿意接受一切考验和训练,直到你们认为我可以加入。”
“好。”单美芝终于说,“我会向组长汇报你的请求,由他来做最后决定。”
“谢谢!”他心潮澎湃,却没忘记担心战友安危,“听说我哥的骨灰都有专人看守,你是如何拿到的?还有,你怎么知道我是他弟弟?”
“我不知道,骨灰也不是我去取的。”
“不是你?”
“是其他同志,我不认识。”单美芝说,“我们都是单线联系,他给了组长,是组长托我转交给你的。”
其他……同志……?
“肖洒同志从未向我和组长提过你,我想他自然也不会对旁人提起。”单美芝眉头微蹙,思忖道:“奇怪,取走骨灰的同志是如何晓得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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