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忆相逢

书名:【博君一肖|允言】关山酒
作者:安静

之后两日,谢允和霍北良仍旧带着一众锦衣卫去徐府蹭吃蹭喝,徐纶实在受不了了,亲自递牌子进宫向太子哭诉。谢峻被烦得不行,又抹不开面子,只好去谢允府上走了一趟。谢允兵来将挡,借口染了伤寒,不敢传染给太子殿下,坚决闭门不出。谢峻碰了个软钉子,忿忿回宫。

他虽然很希望谢允办不好差事被皇帝嫌弃,但随着燕王一派的大小官员逐渐还清欠银,谢峻越来越害怕皇帝两相对比之后便会迁怒于自己。他生性胆小怕事,毫无担当,只因是正宫皇后所出,才被立为太子,自己也清楚其实崇清帝对他并不满意,于是愈发畏畏缩缩,生怕做错事惹怒父亲被废了太子之位。

回宫之后他就劝徐纶乖乖还钱,别再跟谢允耗下去。

“皇子带着锦衣卫日日去你府上,多少人在背地里看笑话?闹得满城皆知徐大人欠银不还,徐阁老脸面何存啊?老五那个人我是知道的,正经事没办过几件,最会歪门邪道,学了一身的江湖浊气,你根本玩不过他,抓紧还银子吧!”

徐纶习惯性卖惨,“五十八万两,微臣一时半刻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啊……”

“徐大人,这话你拿去敷衍老五还行,对我说是几个意思?”谢峻冷冷瞥了他一眼,端起案上的茶盏放到嘴边,“徐大人府上的奇珍异宝名画绝本加一块够几千万两了吧?五十八万不过是九牛一毛。”

徐纶一听这话,就知道太子是靠不住了,这次着实是躲不过去,不得不忍痛割爱了。但饶是如此,他心头堵着一口气,也很想打击报复一下谢允。

“殿下说的是,五殿下深受圣上宠爱,微臣本就不该以卵击石。”他哀哀叹了口气,又道:“人人都道我徐府受着太皇太后与太子殿下的庇护,如今却受五殿下掣肘而毫无办法。只可怜犬子也受此牵连,前日里在街上与庶民起了小小冲突,竟被路过的五殿下近卫把几个随从全给揍了,到现在还下不来床……”他说到伤心处便老泪纵横:“五殿下这是在打老臣的脸啊……罢了罢了,老臣这就回家凑银子去!”

徐纶见太子面色铁青,心知自己正成功戳在他痛处上。谢峻自从被册封太子,成立日最忌讳其他皇子分了他的威信和名望,燕王素来能干也就罢了,本是个懒散闲人的谢允也敢明目张胆动他的人,朝上朝下处处和他过不去,这如何能忍?

徐纶不动声色发出最后一击。

“如此一来这建安城可能尚有人不知太子殿下,为民筹款而辛苦奔走的五殿下,却是人人皆知了。”

徐纶前脚刚走,谢峻手一掀便把那青白釉刻花的茶盏给拂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徐纶舍不得卖自己的宝贝,只从几个姨太太的首饰盒里挑了些宝玉珍钗,七拼八凑也算齐了,隔日便灰头土脸地去户部交了银子。

徐家一妥协,太子党里的其他官员哪还坐得住,不到三日就还清了九成欠银。余下一成,谢允着锦衣卫暗中调查,均非世家子弟,且为官清廉,衣食住行俱是节俭,想来的确是一时半会还不上,便将这部分官员的还款期限延长为两个月。

即便只收账九成,也有足足六百二十余万两银子。户部清点完后,账册先后交于户部尚书徐傅及太子签名,再转呈崇清帝。

谢允跪于殿下,不疾不徐地陈述着此次办差经历,他略去了所有人为造成的阻碍,听上去仿佛只是做了一件极其容易的事情。

皇帝病了两日,还不至于糊涂,他知道此事不易,虽然谢允带霍北良去臣工府上蹭饭的方法让他哭笑不得,但这六百万两银子是实实在在的,比什么药都好使。皇帝当即头也不晕了,腿也有劲了,他难得在臣子面前露出笑容,决定重赏谢允。

“朕看你自去了端州回来,便懂事不少,愿意为社稷出一份力,朕心甚慰。”皇帝缓缓道:“便封你为‘端王’,望你日后行事端方,多为朝局国事考虑。”

谢允神色微变,伏地说道:“儿臣未立寸功,不敢越矩。”

皇帝尚未开口,太子出列道:“儿臣有本启奏。”

皇帝看了他片刻,“说。”

“追讨欠款之来龙去脉,五弟方才并未如实道来,有欺君之嫌,即使有功,也已功过相抵,不该受封。”谢峻已被嫉妒冲昏头脑,完全无视身旁徐傅拼命给自己使眼色,梗着脖子告状:“此次追讨国库欠银,五弟对王公大臣世家子弟步步紧逼,许多人拿不出那么多现银,便不得不变卖家当。然而对于非世家子弟的那些所谓清流,即便有人欠了上万两银子,五弟也视若无睹,甚至延长还款期限至两个月。这难道不是区别对待?又如何能证明不是在收买人心?五弟这样做,让世家子弟如何心服口服?!”

皇帝一动不动看着他,“哪个清流欠了上万两银子?”

“回父皇的话,是曾经的征西将军,冯之焕。他欠银一万五千两,五弟只字未提,户部主事孟昉只借了八千两,却被五弟派锦衣卫上门堵了五天。”

“冯之焕……”皇帝低声重复这个名字,仿佛正在努力回想。

燕王谢屹出列说道:“父皇,冯之焕将军因打击哒喇有功,乃皇祖父亲封征西将军。崇清五年带兵出征西南,四子皆丧,回朝后便解甲归田,居住于城外村林。这一万五千两,乃冯将军出征前所借,理由是为军营将士添置甲衣,当年这项预算未能在户部获批,因此老将军不得不自掏腰包。”他停了片刻,又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五弟之所以对此事只字未提,是因为他已替冯老将军还清了欠银。”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太子也怔在那里,冯之焕欠银子的事情是徐纶告诉他的,方才签字的时候他并未仔细看过账册,没想到居然还上了……他本想参谢允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结果又把自己脸打得生疼。

皇帝沉声道:“这银子原不该你承担,是朕的过失,竟遗忘忠良至此。”他转头吩咐莫言:“从朕私账里拿两万两银子,一万五千两还给端王,剩下五千两赐予冯将军。”莫言低头应了,皇帝又问太子:“你还有本要奏否?”

太子涨红了脸,“儿臣……无事启奏……”

皇帝初时的好心情已经消散无踪,宽袖一挥, “退朝。”

封王的旨意傍晚便到了府上,谢允笑盈盈赏赐了前来宣旨的公公,待人一走,便什么表情也没有了。

眉娘倒挺为他高兴,提议:“从今往后,咱们是不是都得改口叫王爷了?”

秦川直摇头,“我只叫‘主子’,无论是不是王爷,主子都是我主子。”

谢允没说话,挑了一些御赐的金银和物件交给眉娘,让她去分给府中下人,便自行向书房走去。

言冰云跟在他身后,突然开口唤他:“殿下。”

那日之后,谢允像是有心在冷落言冰云,出门办差只带着秦川,回府后也不叫他。言冰云安静呆在家中帮眉娘做事,不像个侍卫,倒像个打杂的。付琴在井边打水洗衣服,木桶有点重,言冰云见她拎着吃力,便帮了一把,正巧谢允路过后院往花园里去,看见他就冷冷瞥了一眼,连花园也不去了,转头原路返回。

言冰云感觉到谢允渐渐脱去了初相识时那种温和与平易近人的外衣,真实的谢允,有自己的锋芒和小脾气,甚至有点喜怒无常。但言冰云不知他因何喜,又为何怒,只觉得他自带天潢贵胄的气场,喜怒不形于色,内心里如何想,旁人难以揣测。

谢允回头看他,“有事?”

“殿下不高兴,卑职陪您出去逛逛如何?”

谢允冷声道:“谁说我不高兴?”

言冰云忙说:“卑职失言。其实是卑职刚发了俸禄,想请殿下去吃桂花糕,以报达殿下前日里买的那支糖葫芦。”

谢允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问:“你发了俸禄,都给谁买东西了?”

“还未用过。”言冰云诚实答道:“银子在卑职身上,一文也没花。”

谢允这才肯抬腿,“走吧。除了桂花糕我还想吃汤圆呢。”

桂花糕一人一块,汤圆却只买了一碗,因为谢允还要留肚子吃梅菜烧饼。

谢允只多拿了一只汤匙,却没有多拿一个碗,他把那碗汤圆放在两人中间,递了汤匙给他,说:“吃吧。”

言冰云不敢接,和皇子同桌用饭已属僭越,如何还能与其共吃一碗?

“请殿下先用。”他说。

谢允绷着脸问:“怎么了?还得本王喂你?”

“……卑职不敢。”

“本王命你现在就吃,尔敢抗命乎?”

言冰云无法,只得照做。

这是个露天的小摊,紧挨着护城河,月光如水,柔柔铺洒在脚边。他们坐在小方桌拐角的两侧吃着一碗汤圆,脑袋凑得很近,言冰云恍惚又闻到那极淡薄的檀香气,他耳朵就这么热起来,只觉得心跳微促,完全不敢抬头。好在几个汤圆很快就吃完了,谢允从袖中摸出自己的蓝帕子。

言冰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这块帕子,才发现其实它已经很旧了,被洗地褪了色。他不明白谢允这样的身份为何要用一块褪了色的帕子,只是见他每每使用,总十分爱惜,用完会整整齐齐叠回到之前的样子,再放回袖中。

月光映在少年脸上,柔和而明晰的一点光,又轻又薄,仿佛风中的纱帘。谢允发现了他视线所及,却不言语,河风隐隐清寒,带着冬末的微冷,吹拂起原本是遥不可及的记忆。言冰云低声道:“这帕子……”

谢允静静望着他,眸光深邃,眉宇间却有纷乱复杂,隔了半晌才说:“不是我的,是我六岁那年,遇到的一个哥哥给的。”

言冰云心中砰砰直跳,只是不敢相信,“六岁……?”

“六岁。那年我尚在宫中,我那几个哥哥爱欺负我,他们的母妃不是皇后就是贵妃,所以宫女太监们也不敢阻止。有天我被他们引到御花园的假山上去玩,那日刚下了雪,石头上滑,不知道是谁从背后推我,我脚下没踩稳,就摔下去了。幸好有个小哥哥刚巧路过,他及时抱住了我,否则我可能就摔傻了。”谢允低头看那帕子,声音也跟着低下去,仿佛娓娓道来,“我摔下去的时候,手背被石头划破了口子,那个小哥哥用这条手帕帮我包扎了伤口,当时我可能在哭,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他把口袋里所有的糖都给了我,一共有六颗。我知道他不是宫里的,翌日我就让眉娘去帮我找,她回来后告诉我,那个哥哥已经随父亲离开建安了。”谢允微微叹了口气,说:“我一直留着这条帕子,想着或许有一天还能见到他,能跟他说说话。”

少年抬起头来看着他笑,“可他不记得我了。”

打开布咕客户端阅读

享受更好的阅读体验

立即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