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水柔声

书名:【博君一肖|允言】关山酒
作者:安静

薄薄的一层云,风一吹就散了。月色极美,高高悬在漆黑似墨的夜空上,明亮皎洁。言冰云眼中倒映着月华如洗,陆续闪过错愕和惊异,最终在难以置信中包裹着细微的欢喜之色。

“那个孩子……是殿下?”

谢允只当他是始终回忆不起来而随便找的托词,不耐道:“眉娘说过我如今的模样和幼时没有许多差别,怎么?言公子觉得我长歪了?还是说……”

他突兀地停了下来。

眼前夜空不知为何升起璀璨焰火,将黑绒底般的天空瞬间照亮,宛如白昼般明朗夺目。然而他只看到言冰云唇角渐渐扬出弧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透地仿佛有琥珀在上面耀出光来,令他身后夜空的焰火也黯然失色。

言冰云笑了。

“没有长歪,但的确很不同。那时候的殿下,只是个小团子啊。”

说完这一句,那笑意惟有更深更浓,眼尾弯弯,明眸皓齿,顾盼流光。谢允只觉得盈月清晖,心底最柔软处蓦然悸动,只恨不能一辈子坐在这里看着他笑。

“那时候是挺肉乎的,”谢允也止不住想要笑,“但你若有心记得,断不至于认不出。”

言冰云笑着摇头,“卑职自然记得,但卑职如何会知道那是五殿下?如今殿下模样与幼时相距甚远,眉娘是日日陪伴殿下才未有察觉。”

谢允轻轻哼了一声,嘴角挂着的笑意却无论如何压不下去,“我知道你最会强词夺理,只是仗着我不会罚你罢了。”

“卑职不敢。”

仍旧是低垂着眉眼的恭谨,却突然就连声音都染上了一层轻盈。谢允听得心里高兴,朗声道:“偏要罚你。就罚你去给我买梅菜烧饼。”

言冰云当即站起身来,却不忘问他:“不知眉娘和秦川喜欢吃些什么?也给他们带些回去。”

“下次吧,你也就那么点俸禄,难道非得花光才开心?”谢允抬眼看他,阴阳怪气:“不过你若是想给付姑娘带点什么,我也不拦着,犯不着拿眉娘和秦川来做幌子。”

言冰云笑道:“卑职一时也没想到这么多人。那就听殿下的,下次再买给他们吧。”

谢允这才舒坦了,也站起来道:“后街有一家烧饼打得最好,你不认识,我随你同去。”

两人买好了烧饼,沿着护城河边走边吃,最后绕到接近宫门的地方,并肩坐在河边台阶上,抬头就能看到古老厚重的宫墙,在夜色中显得森然静谧。

谢允啃完了自己的半块,看言冰云才吃两口就搁在手里,便问道:“你不喜欢这个?”

言冰云双臂搭在膝上,难得露出点懒散的样子来,“喜欢是喜欢的,就是太饱了,吃不下。”

“才吃那么点就饱了?”谢允道:“你这食量压根也不像个行军打仗的糙汉子。”

言冰云笑说:“殿下这食量也压根不像个养尊处优的皇亲贵胄。”

“你在笑话我吃得多,以为我听不出来?”

“卑职不敢。”

嘴里说着不敢,胆子却越来越大了,但谢允很喜欢,他知道自己正在逐渐靠近最真实的言冰云,是除去了所有面具和伪装、很少被外人瞧见的言冰云,这感觉让他很喜欢。他一把夺过对方手中的烧饼,还故意就着言冰云刚才吃过的地方咬下去,“你不吃给我吃,别浪费。”

言冰云怔怔瞧了他片刻,很快转开了脸。

谢允偏要逗他,“哎你脸红什么?”

言冰云看着护城河上的粼粼波光,突然问:“殿下被封端王,为何丝毫不见喜悦?”

拿到嘴边的烧饼又放下,谢允道:“有什么值得喜悦的?头衔越大,职责越大,将来只有办不完的差事和应付不完的人情。有人会来拉拢我,有人要来巴结我,还有人已把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想拔之而后快。”谢允叹了口气,“我原本只想轻描淡写把追讨欠银的事情过了,为冯之焕老将军还银也是刻意等到最后一日才让你去做,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到底还是被太子和燕王拉到这棋局中来了。”

言冰云看着他,犹疑道:“殿下生于皇家,为何会起不仕之心?”

“因为不稀罕呗。从小就看着那几个哥哥争来斗去,有的连命都丢了,争到最后有什么?就算争到储君之位又如何?你看看我三哥,一天天防这个防那个,见到我父皇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他这个太子当得舒坦吗?就算到最后成了皇上,万人之上,富有四海,那也不过是给旁人看的。”

谢允笑了笑,抬起头看着那轮圆月,声音渐渐低下来,仿佛那层薄云,风一吹就散了。

“你应该知道,我父皇原也不是太子,和我那几个叔叔伯伯斗了二十年才坐上这位子,但我母妃曾说,父皇他并不快乐。即位之初为了稳定朝局大势,他忍痛杀掉了最爱之人的父亲和兄长,那位娘娘得知消息后就自缢了。母妃说,从此以后父皇便再未真正欢喜过。‘他虽贵为人君,稳坐高殿之上,生杀予夺不过反掌之间,却不过是个伤心人罢了’。我娘也不算十分爱他,却很懂他,后宫嫔妃为了留住圣心一时半刻,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我娘却从来只是冷眼旁观,因为她知道所谓的圣心,早就已经碎掉了。”

谢允所说的那位娘娘,是崇清三年薨毙的舒妃。言冰云对此事略有耳闻,只因舒妃娘娘的父亲正是宁远军前身关宁铁骑的统帅舒墨云。舒墨云长女乃前朝太子妃,舒墨云也一直坚守太子一派,崇清帝击败太子登基之后,舒墨云声称其继位非名正言顺,从而拒绝来京朝拜,最终被皇帝利用舒妃之手书骗回建安,就地斩杀。舒妃之所以自缢,究竟是恨皇帝还是恨自己已不得而知,言冰云只知道关宁铁骑副将以上级别此后纷纷被撤职流放。不久后言若海便被封为宁远侯,担起了重建关宁铁骑的重任,而言冰云也随同父亲前往驻地,就此离开了都城建安。言若海打仗善用轻骑,卸去了半数铁骑原有的重甲,关宁铁骑从此便更名为宁远军。

言冰云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皇上此举,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兵权一日不在自己手中,那龙椅便一日坐不安稳。”

“是啊,父皇也是不得已,任何人坐在那上面,都会有许多不得已。我三哥资质平平,只因背后有父皇现下尚需仰仗的徐家,所以这个太子之位,也是不得不给他。”谢允叹道:“从前母妃总说,人人都想做皇帝,谁又真正明白做皇帝的难处呢?这些年我看着父皇,也觉得做皇帝并没有多少意思。”

言冰云不便与他探讨做皇帝究竟有没有意思,只是问:“所以殿下不愿参与夺嫡,是因为娘娘的嘱咐?”

“她没有嘱咐过我什么,直到最后,她也不过是希望我能平安快乐而已。”

“最后……?”

谢允又笑了笑,低声道:“她已经不在了。”

一时之间很多疑问都有了答案,难怪谢允很少提及自己母亲,难怪他每次入后宫请安也只去太后那里,难怪眉娘可以出宫来照顾他,原来……言冰云不由也压低了声线,“卑职唐突,望殿下勿怪。”

“也没什么,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谢允回眸望着他,眼底一片柔软安宁,“我只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也绝不会做让他伤心的事情,所以争不争储,我确无半分兴致。”

言冰云略微垂眸,“殿下……定会得偿所愿。”

“你如何知道?”谢允举着手中烧饼,笑道:“难道说吃了小言啃过的烧饼,小言就会实现我一个愿望?”

言冰云一怔,明知他只是说笑,却仍是问:“殿下有何愿望?卑职虽人微权轻,也愿为殿下尽力一搏。”

谢允看着他笑,“小言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

言冰云一字一句答地掷地有声,但谢允并未接话,只是安静凝视着他,唇角犹含笑意。夜风扬起少年月牙长袍的下摆,身旁水流潺潺,柔波漾漾,像是在替少年诉说着难以言表的心愿。

“我的愿望很简单,就是希望你……”谢允眸中闪烁着明亮光华,仿佛日星隐耀,他停顿许久,才终于说:“……可以一直留在我身边。”

言冰云心中大震,耳边如云雷隆隆,刹那间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却没有一个能抓得住,他难以置信地坐在那里,只是想: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可笑。

因为谢允已经笑着转过头去,语气轻松地说:“逗你玩的,倒把你吓得不轻。你将来还要回北疆杀那个叫赤尤的秃子报血海深仇呢,放心好了,我说会放你走,必不失信于你。”

谢允站起来掸了掸衣袍,自顾自道:“回去吧,坐久了觉得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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