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到了三月,气候乍暖还寒,太后凤体微恙,皇帝的风寒亦久久未愈,遂决定携太后及众嫔妃南下至更温暖的临安行宫调养。临行前命太子监国,内阁佐之,朝中一切事宜照常进行。
言冰云照例每日护送谢允上朝,他原本是等在殿外,时常遇到这个王爷那个大人,都要一一行礼,某次行礼被谢允瞧见,此后谢允便让他等在宫门外头。
“那边没什么人来往,你自在些。”谢允道:“犯不上成日里给那些王公贵戚们弯腰行礼。”
言冰云倒没觉得有什么,“尊卑有别,卑职若失了礼数,丢的是殿下的脸面。”
“你也是堂堂一品侍卫,谁尊谁卑?”谢允不平道:“我端王府的侍卫凭什么给他们行礼!”
谢允这个人,对封王封爵没什么执念,但若真的给了他,他也绝不浪费,必要的时候便会摆出王爷的派头来。司礼监按照王府的规格又给他送了一批丫鬟下人,全被他退回去了,说自己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但退也不是白退,谢允要求把这些人的俸禄平摊到他府中现有的下人头上,于是一夜之间全王府都涨薪了,连带着言冰云,都比其他一等侍卫拿的银子多。
于是言冰云就改为在东北角的侧门外等候。
那日已过了平日里的时辰,但谢允还未出宫,言冰云早就远远看见有穿着玄色朝服的大臣们陆续向正宫门走去,理应是下朝了,他想着谢允或许是被太子留下议事,便继续耐心等候。
不想居然等来了太子谢峻。
言冰云从未见过谢峻,只看见那一身黄色四团龙盘领华袍,便知来者身份,立刻跪下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谢峻身材瘦高,看上去没比谢允大几岁,眉眼间却尽是戾气,寒声道:“你就是言冰云?”
“正是卑职。”
谢峻冷笑道:“父皇仁慈,恩赦于你,你倒受得心安理得。我若是你,必然没脸赖在京城。”
言冰云细想,太子出宫只会走正门,若打算偷偷从侧门溜出去,断不会穿这么显眼的衣服,因此今日碰见谢峻,恐怕并非巧合。他不愿给谢允惹麻烦,打定主意无论谢峻说什么都绝不反驳,于是回答地恭谨又顺从:“太子殿下说的是。”
谢峻却道:“你,抬起头来。”
言冰云依言照做,只是避开了对方的视线,以示尊敬。
谢峻哼了两声,“倒是长得不错。我就说老五那家伙怎么突然鬼迷了心窍,原来是情窦初开了。可惜你再怎么美也是个男人,劝你别痴心妄想才好。”谢峻伸手捏住他下巴,居高临下瞧着他,笑容讥讽,“果真滑不留手。人人都道宁远侯的公子少年英雄,身手绝佳可以一敌百,如今我倒是略有好奇,这说的是在战场上呢,还是在床上?”
言冰云已知谢峻是有心羞辱,但自己不过是个小小侍卫,何以劳烦太子惦记?必定是为了打击谢允,自己若是反抗,便正落了他下怀,可以借此大做文章。
谢峻见他不仅不为所动,眸中还隐约透出轻蔑,难免怒从心起,讥笑道:“你不过是罪臣之子,苟延残喘,以为傍上了老五,往事便可一笔勾销吗?岂不知父债子偿?”谢峻手上突然加力,“我告诉你,一旦本王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让你下去给八万宁远军陪葬!”
谢峻羞辱自己,言冰云可以忍,却实在不能听他把父亲说得如此不堪,他任由谢峻捏着自己,镇定答道:“宁远兵败案尚无结论,圣上已言明,卑职父亲是以身殉国,何罪之有?太子殿下如今这样说,是在质疑皇上吗?”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拿父皇来压我?”谢峻怒道:“羌军长驱直入,雪夜突袭,摆明是提前搞到了军中布防图,那种东西只有主将才有,通敌的不是言若海还能是谁?!”
“布防图的确由我父亲保管,但副将们只需按照自己队伍所在的位置反向倒推,便可得知全军布防阵型,只要打过几年仗,这便不是什么难事。殿下凭何断定是我父亲通敌?”
“凭宁远军上下都快死绝了,偏他儿子能活下来。凭他的好徒弟时璟到现在还不敢出现,不是心虚是什么?!”谢峻狠狠甩开了手,“你跟着老五胡混,倒把他的伶牙俐齿全学来了,当真令人可憎,今日既被我撞见,便不得不替老五好好教导一番。来人!”
身后小太监赶忙上前,“奴才在。”
“巧言令色,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小太监伏地道:“回太子殿下的话,依律,杖四十。”
谢峻原本还顾忌着皇帝,没打算来真的,不过想吓唬吓唬言冰云,再警告一下谢允,顺带着还能在下人面前立立威,于是故意不说话,等着言冰云磕头求饶。不成想对方跪在那里纹丝不动,目光始终轻慢淡然,仿佛压根没将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谢峻越等越气,最后心一横,发狠道:“给我传杖!”
宫中所用廷杖乃栗木所制,外侧包有铁皮,打文臣、宦官与宫女是打在臀和大腿上,打武将则是击于背脊,犹如军棍。
很快有内官取来刑杖,另有人一左一右架住言冰云的胳膊,使他跪直了在地上,身后小太监便啪啪先打了两板子。
“狗奴才没吃饭吗?!”谢峻喝道:“给我用力打!”
小太监赶忙加了几成力道。言冰云努力控制住身体,但那廷杖极沉,每一次落下来,他都不由自主要往前倾。他在军中也被父亲打过板子,军棍是枣木,且未包铁皮,学武出身的成年男子挨个四五十下,回去上点药几天也就好了。廷杖则不同在于,很多人活生生被打死,却根本不见外伤。言冰云挨到第二十下,开始觉得胃里有东西在翻搅,口中阵阵腥甜,他盯着远处宫墙模糊的轮廓,恍恍惚惚地想,自己挨完了这顿板子,太子应该消气了吧?应该……不会再找谢允的麻烦了吧……?
行刑的小太监突然停下来了,谢峻正开口要骂,却见内官们纷纷望向他身后,他回头一看,谢允一身赤色缀金常服站在那里,英气翩然,目光却森冷如数九寒冰。
“不知臣弟的近卫做了什么惹恼太子殿下,竟要受此大刑?”
谢允某些时候的眼神总让谢峻莫名惊惧,他一时之间竟忘了追究谢允见自己不行礼的错处,强自镇定道:“言冰云出言犯上,本王依宫规处置而已。”
“何言犯上?”
谢峻脸色难看得很,“本王教训奴才,无须知会于你。”
“父皇亲封的一品侍卫在您眼中只是奴才?”谢允冷笑,“好一个尊贵的太子殿下。”
谢峻面露杀气,“父皇命我监国,我便有权代其教导群臣,今日莫说是个一品侍卫,就算是皇子皇孙,本王也断不会留情面。”他转身指着那太监,“继续打!”
谢允一声暴喝:“我看谁敢!!”
谢允入宫不会携带佩剑,但此时他根本不需要任何兵器,他那凶狠阴鸷的目光让小太监刚准备重新举起廷杖的手开始哆嗦,站在原地仿佛被定住了一样。
“谢允!”太子又惊又怒,“你要造反吗?!”
“谢允没有造反的兴趣。但若是阻止太子殿下滥用私刑便是造反,那么谢允今日,”少年顿了顿,轻而慢地接道:“反了又如何?”
“你放肆!身为皇子,竟敢口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谢峻气得浑身发抖,“来人!端王意图谋反,给我带下去拖入刑部大牢!”
皇子谋逆是足以杀头的大罪,言冰云心中惊惧,挣开左右内官,伏地恳求道:“太子殿下息怒,王爷一心为朝廷分忧,绝无不轨之心,方才只是无心之言!卑职忤逆太子殿下在先,理应受罚,卑职请殿下继续行刑!”
谢允走过去就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他反手攥住谢允手腕,看着对方缓缓摇了摇头。谢允手背冰冷,脉搏在他指尖突突直跳,眼中种种情绪交织激荡,却到底是懂了他的苦心,慢慢放开了手。
言冰云还没来得及转头,余光已经看见谢允跪了下去。
“臣弟失言,侍卫有错,亦是臣弟教导无方。请皇兄两罪并罚,剩下的板子,臣弟一并代为受之。”
言冰云脱口道:“殿下……!”
谢峻原本的目标就是谢允,不由冷冷一笑,“好,本王便成全你们主仆情深。你们都听到了,还不动手?!”
那小太监倒是机灵,猫着腰快步走到谢峻跟前,低语相劝:“太子殿下息怒,对五殿下用刑事小,惹恼了万岁爷事大,也犯不着为了个外人坏了您和五殿下的兄弟情份。”
情不情分的,谢峻半点也不在乎,他就最怕惹皇帝不高兴,谢允最近风头正盛,他也不想被人戳穿是嫉恨自己弟弟。奴才们既然给他递了梯子,他自然也就顺着爬下来了。
“看在你知错愿改的份上,更念在你我兄弟一场,这次的事就算了,望你日后谨言慎行,勿要再行差踏错!”谢峻说完了又觉得余怒未消,指了指小太监又补上一句:“言冰云留在这再跪两个时辰,你看着他,谁敢提前把他带走,立刻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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