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原本已经渐渐暖和起来,皇城却在昨天夜里下了年后的第一场雪。宸王府大门前的两只石狮子,被雪盖住了脑袋,像是各戴了两顶厚实的棉帽子。北堂墨染这样一想,便觉得昔日里凶神恶煞的神兽一夜之间变得蠢萌起来,招呼府中管家:“不必扫这里的雪,让它们多戴会儿帽子,暖和暖和。”
府中常客白无尘站在一旁不由笑出了声。
宸王瞥了他一眼:“为何发笑?”
白无尘挑眉道:“我笑王爷外表循规蹈矩,内心却十分有趣。不如在府中养些动物?总好过对着这两只冰冰冷冷的石狮子。”
宸王神色只是淡淡的:“你若找得到真狮子,本王也不是养不起。”
“狮子是没有,但猴子却有一只现成的。”
“猴子?”
白无尘笑的十分得意:“不是在下不谦虚,若论消息灵通,全皇城也没人比得过小爷我。”
他凑到北堂墨染耳边,低声道:“前几日南朝祁王来拜见陛下的事,王爷可知道是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搬救兵。”
年初,南朝遭遇北方劲敌大周的进犯,与之激战三月,勉强挡下对方兵力。然而未过半年,大周竟卷土重来,携重兵压境。南朝经年初一役已然元气大伤,皇帝心知此次再不可能侥幸脱困,连夜密诏令祁王携天子手令前往黄道国寻求支援。
白无尘点头道:“不错,陛下也答应了出兵,但条件是什么,王爷可知道?”
北堂墨染见他这样问,便晓得必定不是什么金银财宝,心中好奇,却不肯表现出来,果然白无尘见他没什么反应,就耐不住性子直接回答:“陛下要求他留一位南朝皇室在咱们这里做客,直到援兵顺利回城。”
北堂墨染皱起眉头:“人质?”
“不错。”
北堂墨染沉吟道:“也不是没有道理,要防备南朝将来反咬一口。”
白无尘又问:“王爷再猜猜,南朝留了哪位皇室?”
“不会是祁王自己吧?”
“祁王会是将来南朝的太子,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他怎么可能留在这里当人质?”
“那是谁?”北堂墨染说道:“我对南朝皇室并不了解。”
白无尘一脸神秘:“是端王。”
“端王又是谁?”北堂墨染想到白无尘之前所说,问道:“和猴子又有什么关系?”
白无尘大笑出声:“端王可不就是一只猴子吗?一个成日里爬树上房、性格顽劣的闲散王爷,所到之处无不鸡飞狗跳,好似飓风过境。又无父无母,南朝皇帝是他小叔叔,向来忌惮他,巴不得他留在咱们这一辈子别回去了呢!”
北堂墨染只觉得他夸大其词,皇室子弟从小便有专门的师父教授礼仪,就算学业不精,断不至于如此出格。不由笑道:“他若真是这样,本王倒想见识见识了。”
白无尘当下便带他去皇家驿站拜访南朝端王,结果到了地方,却被告知客人一早便出门了,也没说何时回去。
白无尘感叹道:“我就说吧,这个端王可是一秒钟都闲不住的,现在指不定挂在哪棵树上当猴子呢。”
没寻着人,又时至正午,两人走的口干舌燥,干脆找了间茶楼坐下歇脚。
一楼三三两两的坐了几桌人,聊天的嗓门很大,十分聒噪。北堂墨染挑了张角落的位子坐下,很快便有一位身材婀娜的少女迎上来,问道:“客官要点什么?”
白无尘随便点了两个菜,又要了一壶茶,那少女便答应着去了。堂中另一位端茶倒水的是个白发老人,看得出来腿脚已经不太利索,想必是那位少女的祖父。
没一会儿旁边的桌子也来了三位大汉,身上均带着刀器。为首的那个约莫三十多岁,身形粗犷,双目微凸,下巴上一圈胡子十分扎眼,把手中长刀往桌子上一拍,“砰”的一声巨响,吼道:“妈个巴子渴死老子了,上茶!”
方才那位少女急忙走过去,似乎是害怕,低声问道:“客官想要什么茶?”
胡子大汉听她声音清脆,微微一怔,突然伸手握住了少女手腕,狞笑道:“也未必就非得喝茶。”
少女又惊又怕,不觉后退了两步,手却被那大汉牢牢抓着抽不出来,再开口时几乎要哭了:“你,你做什么……”
男人见她肌肤胜雪,摸在手里又嫩又滑,不由得寸进尺,轻轻一拽,将她整个人拖入怀中,大笑道:“你说做什么?”
北堂墨染从盘中拿了几颗花生收在掌中,并未出声。
少女祖父很快听到动静,急急忙忙赶来,刚开始只是哀求,然而胡子大汉只当听不见,老人不由怒道:“此乃天子脚下,岂容尔等胡作非为?!”
胡子大汉尚未动作,旁边下属已经一脚踹出,老人随之斜着飞了出去,撞到五尺开外的墙上,摔下来的时候吐出一口鲜血,歪在地上挣扎,却再也起不来了。
胡子大汉语气狂妄:“天子脚下?就是皇帝老儿亲自来了老子也不怕!”
北堂墨染掌中已经蓄力,正待出手,余光只见有人影如同闪电一般从上方掠过,耳边不过几声闷响,那大汉的下属已经脸朝下栽在地上一动不动。
北堂墨染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形清瘦的少年站在那里,身着墨蓝色的粗布衣裳,手中不过拿着一支店中的竹筷。少年面如冠玉,双目炯炯有神,但嘴唇发白,眉眼之间亦有霜雪之意,勾起半边嘴角,笑骂道:“以强欺弱,以多欺少,好不要脸!”
胡子大汉震怒之下一把推开少女,扬起手臂就朝少年面上挥去,少年十分灵巧的一躲,突然纵身跃起,下一秒已经骑着大汉脖子坐在他头顶,双拳如雨点般落在男人脸上。
北堂墨染见少年跃起的身形,便知他轻功了得,只是听他气息纷乱,似乎受过很重的内伤。此时又见他双拳力道渐渐减弱,胸口也在剧烈起伏,仿佛呼吸不畅。胡子大汉得到喘息之机,反手抓着少年双臂,轻而易举便将他整个人从头顶拽下,用力往地上摔去。
北堂墨染立刻出手,掌中花生精准的掷向大汉腋下及胸口的穴道,男人双臂一软,不由自主的松了手,宸王右手环住少年的腰顺势一拖,便将他拖到身后护住,站在原地冷冷瞧着比自己还要高半个头的男人。
男人被揍的满脸是血,见此时又来了一个多管闲事的,少不了心中暴怒,正待发作,却看见北堂墨染腰间挂着的皇族玉佩,不觉吓的怔住。白无尘见他神色,便知他已洞悉宸王身份,怒斥道:“大胆刁民,还不快滚!”
大汉如梦方醒,跪下来胡乱磕了两个头,便屁滚尿流的逃掉了。
北堂墨染扶起还躺在地上的白发老人,搭他右手脉搏,知道他虽然受了重伤,却还不至于丧命。当即让白无尘拿出银票,叮嘱少女速速去请大夫,少女收下银票,千恩万谢的去了。
这时他方才转身去找那少年,却见少年已经拖着脚步快要走出茶馆,不由脱口喊道:“少侠留步!”
少年回转了头,剑眉微挑:“何事?”
北堂墨染道:“你既也受了伤,不如留下等大夫前来,一同医治。”
少年混不在意的笑笑:“无事,大夫看了也没什么用处。”说罢对他抱一抱拳:“多谢阁下出手相救,不过我得走了。”
他话音未落,脸上神色已经变了,身体晃了一晃,忽的呕出一口血来。
北堂墨染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伸手探他脉搏,不觉心中微震。
原来少年不是受伤,而是中毒,并且是一种不太寻常的毒。
宸王从衣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瓷瓶,倒了颗药丸出来递给少年:“大夫没来之前,先吃这个吧。”
少年没有接,北堂墨染以为他是有所防备,笑道:“这是治内伤的灵药,我也只有三颗而已。你方才催动内力,体内的毒自然也随之翻涌,吃了这个你会舒服许多。”
少年笑着摇了摇头,说:“不用了,既然如此珍贵,何必浪费在我身上?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浪费?”
“对啊,我中的毒无药可解,吃这个可不就是浪费?”少年神色虚弱,却依旧笑嘻嘻的看着他,“我这毒,名叫‘透骨青’。”
北堂墨染猛的睁大双眼,他居然中了透骨青?!
少年伸出袖子抹了抹嘴角鲜血,扶着门框站起身,语气依旧不甚在意:“所以啊,将死之人,何必浪费灵药?”
北堂墨染不知为何居然有些难过,低声道:“在下认识不少名医,少侠若信我,我可以请他们为你慢慢医治,或许能有转机……”
少年有些好奇的盯着他,幽黑的眸子如琉璃般清亮有光,仿佛可以望进他心底。
“你我素不相识,阁下为何这般待我?”
宸王被问的发怔,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好在少年也不深究,很快释然笑道:“公子救人之心,在下十分感激。只是我中毒已久,毒气早已渗透奇经八脉,神仙难救。早死晚死,死在哪里,原没多大差别。便不劳公子费心啦。”
北堂墨染心中黯然,良久方开口问道:“既如此,少侠准备去哪里?”
“原本打算游山玩水,走到哪里算哪里。”少年叹了口气,“可现如今是不成了,只能呆在这里,哪也去不了。”
“为何…哪也去不了?”
“因为我被关在这里了。”
北堂墨染越发疑惑,少年却又笑起来,朗声道:“阁下若真想帮我,不如帮我逃跑吧!”
“逃跑……?”
“我想离开这里,但没有出城手谕。我看阁下腰间这块玉佩…必定非富即贵,不知可否帮在下这个忙?”
需要手谕才能出城的,一般都是外邦使节,或者奉命回皇城复命的地方官员。少年如此年轻,必定不是官员,可能是哪个使臣带过来的随从。北堂墨染这样一想,便爽快应道:“在下愿尽力一试。只是不知道少侠准备何时离开?”
少年见他居然应允,不由大喜,连声音都轻快起来:“三日后。同样的时间,我在这里等你。”
未等回到府中,白无尘便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开口问道:“方才那位,王爷是认识吗?”
“不认识啊。”
“那王爷为何要帮他?万一是某个邦国派来的重要人物,被王爷擅自放走,陛下那里如何交代?”
“我看他穿着,应该不是什么大人物。”北堂墨染不以为然道:“就算真的是宫中贵客,也没有把人家关在此处的道理,到时我去求陛下便罢了。”
白无尘知道宸王与皇帝素有心结,一直以来都不对付,后因为兵权一事更生了嫌隙,此时听宸王说要去求皇帝,不禁目瞪口呆:“就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北堂墨染微微蹙眉,仿佛连他自己都十分疑惑不解,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不知为何,我瞧着他,总觉得十分亲切,好像认识了许久似的……”末了挥了挥衣袖,懒得再想:“举手之劳,本王便帮他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
此事一闹,北堂墨染倒把南朝端王的事情抛到了脑后。不想第二天上朝,却得了道圣旨,皇帝决定把南朝端王安排到他府中暂住,既给足南朝面子,又借宸王之名加以震慑,一举两得。
皇帝神色轻松,显然是对自己的安排满意至极,说笑道:“朕听闻这位端王很是有趣,左右皇叔府中也没有女眷,就让他陪你解个闷吧。皇叔切记勿让他随意出府,朕的二十万大军可不是白白借与他人的。”
北堂墨染见圣旨已出,便也不做他言,恭谨道:“微臣定当用心款待端王,不负陛下所托。”
依照圣旨,晚些时候他就要亲自去客栈接端王过府。白无尘与他一同前去,一路上只是感慨:“瞧我这嘴,好的不灵坏的灵!倒真把那猴子弄到府里去了。”
北堂墨染却笑道:“无妨,本王正好奇自己府中鸡飞狗跳会是何种光景。”
转过最后一个街角,皇家客栈便近在眼前。远远看见几位随从拥着一位锦衣少年已在门口等候。北堂墨染只觉得自己眼花,拍马又走近了些,终于忍不住大吃一惊。
原来昨日里茶馆偶遇的那位侠义少年,就是南朝端王!
端王此时也已经注意到他,只见一抹惊异之色从少年俊美的面容上一闪而过,显然是也认出了他。但少年很快镇定下来,眼中笑意丛生,仿佛被什么勾起兴趣。弯腰向他行礼:“谢允见过宸王殿下。”
原来他叫谢允……
北堂墨染与白无尘下马回礼,谢允见他二人一副状况之外的样子,不由笑道:“我在想,逃跑这件事是变得更简单了呢,还是更难了?”
他明明身中奇毒时日无多,却仿佛畅情适意,笑起来一派天真烂漫,当真世间罕有。北堂墨染这样一想,只觉得心中一片柔软,忍不住勾起唇角,笑着反问:“端王爷自己觉得呢?”
谢允纵身上马,锦衣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回头对他狡猾一笑:“那得看殿下如何招待我了。”
北堂墨染认真答道:“本王自当尽心。透骨青虽然厉害,但这世间不会有无解之毒,只要有心,总能寻到。本王既敢许诺,必定说到做到。”
少年只是看着他笑:“殿下就不怕辛辛苦苦帮我解了毒,我却跑了么?”
雪已经停了,一点点淡色的暖阳洒下来,映在少年墨色的眸子里,仿佛烟火,温柔绚烂。北堂墨染微笑道:“本王得陛下明示,绝不做亏本生意。”
“哦?”少年挑眉道:“可我身无分文,没什么可以回报给殿下。”末了忽又笑的捉狭:“殿下该不是想我以身相许吧?”
宸王也翻身上马,笑道:“说实话,本王尚未想好。”
谢允与他并肩而立,他侧过头就可以看见少年眼中的熠熠光芒,那样近,仿佛伸出手就可以触到。
“不过,本王有的是时间慢慢想。”他微笑着看他:“本王与端王爷,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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