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
自赵氏茶坊开业正好一个月时,赵盼儿一大早就坐在屏风之内抱着算盘账本子愁眉苦脸。
“哎~”半个时辰后她终于合上了账本,无精打采地抠着那算盘珠子。
“咋了?亏本了?”
三娘一眼就分辨出个所以然,从前见盼儿开了这么些年的茶铺子。从来都是有盈有亏,赚钱了他是很高兴,可是亏钱了也从未见过他能愁成眼下这个样子。
估计盼儿愁的可不是这个。
“三娘,引章。我答应了顾千帆,要是头月亏了就听他的再不做生意……”
盼儿她按着太阳穴,嘀咕的声音越来越小。心里却思忖着要如何让那个要命的活阎罗再给宽限一些时日来。
却不想那人怕不是被地府仙君给勾了魂去,头几天缠着她要茶吃一天能来八趟,这几天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皇城司这地方,案子总是来去如风。顾千帆也连带着今儿在这儿明儿在那。
眼下这生意开着也不能干等,虽说等他回来跟他商量这事儿但想着想着不免担心起他的安危。
心思一乱,手上的活计就全乱了。盼儿只觉得自己手里碾着茶,却不想不知何时已经在添水了。心被倒多了的水狠狠的烫了一下她这才惊忙回神。
心里头压着事儿吧,晚上就睡不好觉。盼儿在床榻辗转许久终于还是睡不着。干脆起来披了件衣服,倚着窗棂看月亮。
上弦月。
常言道,月落七月七,阴雨连绵十月一。
看这个被浓重的云遮了个差不离的月,估计是又要下雨。眼罩拉着三娘非要去乞巧灯会,盼儿一想到那本子账就提不起兴趣。
正准备回到床上继续贴饼子,突然就听见外面的窸窸窣窣的一阵脚步声。盼儿下床去查看,还没来得及细细分辨,随即刚才那窗棂就冒出了一颗脑袋,顾千帆的。
“是我,顾千帆。”。
见是他,盼儿独自缓了一会儿。才幽幽地看他一眼,三更半夜敲人家姑娘的窗户,看这顾副使跟周舍那登徒子也差不到哪去。
顾副使怎会不明白美人春水眸的意思,他这回是跟着雷敬到几十里外的平城去查一桩小案子。
其实本来他大可以不必去的,只是想着监视雷敬便寻了个由头跟着他。
没想到人是到了平城,心却又日思夜想着东京。看手上的卷宗仿佛都写满了东京的繁华,看到天上的月亮,就像看到了眼前人的明眸。
从前一直觉得皇城司的工作忙的人脚不沾地,还是头一回心烦意乱。
于是这回他是一刻也不想再等,连夜嘱咐了陈廉派人盯着,直接打马回了东京。
本来打算着明日一早再过来找她,可是那手上的缰绳好像怎么也不听话。
这摸着摸着,就走到了这个窗棂底下。本来就想看看的,却没忍住叫了她一声。
他做事本就洒脱,不拘一格。却没想到突然的出现会吓她这么一跳,于是生平那几分只会在公事上用到的礼数,也被他搬到了现下来。
赵盼儿虽是被他吓到,但也看得清楚他装得辛苦。
被他算计,被迫救他。他蓬头垢面了,他狼狈不已。他什么样子她没见过?所以眼下,这顾千帆缠着柱子靠着板凳的死蛇样儿她也就见怪不怪了。
“顾副使?你这么喜欢我这儿的柱子,娶回家呗。”盼儿见他不说话,趁机打趣儿。
“的确喜欢。”顾千帆眼前的蜡烛光晃了晃,“不是柱子。”
“这桌子是紫檀梨花的,我可不卖啊。”
顾千帆笑了笑,没睁眼。
赵盼儿嘴上不饶人,但打眼一看他迷蒙着双眼的满脸倦怠之色。还是忍住了没有继续和他拌嘴。
“那个……茶铺确实没赚钱。”
顾千帆这才来了兴趣,把梦半醒班抬了抬眼皮儿,嘴角不自觉挂着笑意,“啧,我说什么来着?关门吧,明天我找些人帮你收拾。”
“……”
“不是,我只是说我没赚钱我也没说我亏钱呀!刚开始那时为了布置店面,锅碗瓢盆桌椅板凳的全都得买套新的吧?刚开业得做点便宜又好吃的才能吸引客人来吧?刚开始都是没有盈利的。往后这个桌椅板凳的就不能算本钱里了,茶点能卖的上去肯定能够赚回来的。再者这个地方偏僻的很,我明儿去找老板再谈一谈这房租的契约……”
盼儿点着油灯和他说了许多,其实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想让他能够自己提出来再续一个月的时间,别让他现在就灰头土脸的关了门。
奈何话都快没了,那人还没有动静。盼儿忍不住撇了他一眼顾千帆脸上的笑意都快要收不住,他自然明白盼儿是什么意思。
只是心里的话转圜了一圈,仿佛是抱着稚子不愿被人比下去的心理。他道:“想让我给你续约啊?”
“额……嗯!”
盼儿也没扭捏客气,“你就再允我开一个月,这东京城里兴什么不兴什么像您这样的达官贵人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我都得一一摸清才算数。否则你在这东京城这么多年,肯定一早就觉得我干不成事儿。我这么跟你比是不公平的呀。”
说了一大堆,总觉得眼前这人听进去的寥寥无几。要不然现在俩人正盘算着这店呢,他却非得拉着自己去外面长街上放河灯干什么?
“放一盏吧,女儿家都要乞巧的。”
顾千帆说这话时,将一盏精美的莲花灯递到了盼儿的手里。那里面的花瓣拖着烛芯,像极了顾千帆眼里的光。
盼儿愣愣的盯着眼前漂流的七彩荷花灯,有些手足无措。从前他也不是没有过过乞巧节,但大多都是听着别人过自己从来没有放过一盏花灯。
更多的时候是在为欧阳旭洗手做羹汤,或者在幽暗的烛光下打着算盘,一分一分的攒送他上京赶考的钱。
像她这样粗糙的手,确实配不上顾大人递过来的这一盏灯。盼儿心里小小的低落了一下,转头看向顾千帆。
总觉得今晚的顾大人反常的很多,话很少,眼神里藏了太多自己看不懂的东西……不知是在外面又经历了什么。
“怎么?不想放?”顾千帆没有松手,而是转腕错开,自己的指尖拖在盼儿温热的手指。像蛇一样滑到手背,不着痕迹地勾着人的手向前。
“给你放吧,我不信这些的。”
盼儿抽了两下没抽回来,也就随他去了。她跟着坐在河口的阶梯上,后背也靠着凉凉的阶梯。
“乞巧节,人家都是姑娘许愿的。我一个大男人许愿算什么天上的神仙不得笑话我。”
“呵呵哈,也是哈。”
果然天阶夜色凉如水,在这里,像他们这样的男男女女有很多。或相拥,或相伴或执手泪眼,卧看牛郎织女星。
赵盼儿不知道自己和顾千帆如今如此这般算什么?是救命恩人和受害者。还是东家和雇主?又或者算得上是一声江湖朋友。
不过她也不没纠结这些,这些好彩都好祝愿的从来都不信的。因为如果这些灵验的话,小时候就不用颠沛流离成了乐户,熬过三年就不用真心换了假意。
如今眼前除了三娘引章,好歹顾千帆是个真心对人的。
“那我帮你许吧。”
盼儿说着江的花灯放入水中,紧接着闭上双眼,双手合十。“我希望皇城司副使顾千帆能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盼儿每一个字都说的很清楚,很认真。就好像在告诉他,如果他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一辈子不会原谅天上的神仙。
可是她却没注意到顾千帆越来越深邃的目光,以及越来越浓重的笑意。一盏灯放完后,盼儿还没敢睁眼,便觉得一只手轻柔的覆盖在了眼睛上。然后耳边传来了顾千帆低沉略带沙哑的嗓音。
"先别睁开,我还是那一句话,你这么好你会得到幸福。"
闻言,盼儿的手指微颤,知道那眼上的温热离去许久还是不敢睁眼。
"谢谢你顾千帆,但是我的幸福早已没了,你也看见了。"
说起这事儿,盼儿的心情又变的沉重起来。她从前从来都没有想过欧阳旭会是这样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
一直觉得他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最值得依赖的亲人。可是这样的他,让她觉得自己很陌生,也让她觉得很恐惧,怕有一天,欧阳旭会将她推入地狱。
“这是他的损失,不是你的。”
顾千帆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转身回眸。朝着盼儿伸出了手,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的等着她整理好思绪。
不知为何,盼儿总觉得这只手掌给他的安全感要比他从前在钱塘的十几年要足的多。
或许是因为那些肮脏的、迎合的、狼狈的……再难看的她,他都见过。
或许她从心底里就相信这个人。
“谢谢。”
盼儿把手伸了出去,任凭他将自己拉起来。二人还来不及多逛一会儿 ,天上已经飘起了洋洋洒洒的雨,一颗又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从天空坠落,砸在草坪上,碎裂,溅起的水花落到了二人脚步上,将鞋子湿的一片。
"下雨啦,下雨啦。"
一个男孩儿的大喊声从远处响起,沿街的摊贩都迅速的收了摊。顾千帆站在原地,用眼神迅速的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卖伞的货郎。
立即当机立断脱下自己的披风,从盼儿身后揽过,两人一起踩着雨点子飞奔而去。
“说真的,你真不需要我帮你?”
他盼儿受不了他的过分热情,心想着他刚答应下的给自己缓冲的时间,别再整什么幺蛾子,嘴上连忙拒绝道:“额呵呵不用不用。”
“我是说给你的小店投点儿银钱支持,也不用?”
盼儿闻言侧目,真是奇了怪了。这个人怎么知道小店入不敷出?本来就想着让他宽一宽,既然他这么想帮忙……
“那……”盼儿下意识的搓着胳膊,抿了抿唇,“你要是有闲钱……”
“我有!”顾千帆几乎想都没想,摸摸身上就想掏钱证明。
“哎!你靠近儿~别淋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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