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开学季,窗户外的风顺着缝隙溜进来,想要瞧一瞧这间泥土教室。
周夏坐在墙边,手指把玩着铅笔尖,笔尖的颜色弄得她指腹灰黑,她皱了皱眉,摩挲起来。
门在此刻被打开,周夏闻声看去,班主任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三个八九岁的小孩,两男一女。
“都看前面,这是我们班新转来的同学,大家以后好好相处。”班主任站在讲台处,从粉笔盒里拿出三支白色粉笔,递给那三个孩子,又指了指黑板,示意他们把名字写到上面去。
三个孩子接过粉笔,背过身子,在黑板上书写着各自的名字,写完后将粉笔还到老师的手上,站到一旁。
周夏瞧了瞧,都姓萧,无甚在意,又低下头继续搓着被染黑的指腹。
今天的课像以往一样又压堂了,等到下课的时候别的班级都走的差不多了。周夏跟在外面等着接她回家的姥爷回了家。
院里的大棚,两只黄牛在槽里嚼着草,见到两人,发出“哞哞”声。
家里的炕边,站着坐着的乱糟糟一片,周夏的父母刚从外地回来不久,现在又和她的姥姥争吵着要去另一个地方打工——那里挣钱多,并且想要带周夏一起走,给她转学。
姥爷推开门让周夏先进屋,他在后面看不出异样,只淡淡道:“我不同意,你们想去外地打工就去,夏夏留在这儿我们看着,她两岁就在这里,你问问她想不想和你们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上学。”
“是啊妹子,你们好歹问问阿夏啊。”周夏的小舅在一旁附和着,又转向周夏问她:“你爹娘想带你去别的地方上学,你跟舅舅说你愿意吗?”
“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管不着。”周夏说完就上了炕拿出书来看,自动屏蔽了其他人。
周夏的父母在她两岁那年的春节将她送到的姥姥家,因为她爷爷奶奶照顾不了她,所以她一直被姥姥姥爷抚养,住在姥姥家。
这件事前前后后持续了接近半年,这半年间,周夏的父母说服了姥姥姥爷,答应了让她转学。
班主任不知从哪里听说的,有天课下,站在周夏桌前问她:“下学期你要转学是吗?”
周夏是她喜欢的学生之一,安安静静又学习好,平心而论,她并不愿意让周夏转去另一个学校。
周夏是怕老师的,因为老师们总是爱拿柳树枝条做成的教鞭打人手心,她也被打过,柳条抽在手上的感觉,很疼很疼。她见张老师站在眼前,下意识握了握手说:“对,我爹娘去外面做活,想带着我走。”
班主任迟缓地点了点头,只道让她不管在哪都要认真的学,便走了。
来年九月。
周夏如暑假前一样踏进了教室,坐到板凳上拿书时,她发现好像少了一个人。
那人是班级的尖子生,和周夏一前一后,她每天都到的很早,经常和周夏囔囔着“我比你来得早”,今天却不同。
周夏鼓起腮帮子左右晃动着,觉得有些许奇怪。
可直到上课铃响,班主任站到讲台她也没有来。周夏正疑惑着,就听班主任的声音响起:“秦秀英转学了,萧复,你搬周夏旁边坐。”说完,环顾了下四周又补充道:“下课搬。”
萧复,周夏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便去想他的同桌去了。
他同桌这个人吧,班级里的同学在某种程度上都不是很喜欢她。可能是因为长得好看,又或者是学习好,总之,不管因为什么,她有一种优越感,特别爱欺负人。甚至给人欺负的把人家的家长都给惊动了,特意来学校找她,她有时死不承认,有时又乖巧的说以后不会了。
其实周夏也是被她欺负过的一员,不过说实话,这种欺负也只是比小孩间的玩闹高了一个两个级别而已,算不上太过分那一类别的。
一节语文课在走神间很快便过去了,班主任从讲台离开,萧复搬着桌子和椅子慢腾腾地来到周夏桌旁,两张桌子轻微碰撞上,发出厚重闷响,合在一处。
周夏盯着两张桌子间,和搬来椅子坐在身旁的人,不发一言,沉默着过了一个课间。
中午下学姥爷把饭菜送到了校内,周夏蹲在教室外的一块空地,往嘴里扒饭,吃完又将铁饭盒放到正在抽烟的姥爷手里,姥爷唠叨着让她别被欺负、欺负了就告诉他之类的话,她起身站了几分钟,见姥爷说完后,走出学校大门才往教室走去。
周夏回到教室时,里面没有几个人,大都回家吃饭去了。她朝着自己的座位走去,忽而发现有个人蹲在凳子旁,她立了立神,走近了刚想细细瞧上一瞧,就见那人低头站起。
他似乎被吓着了,打了个激灵,笑了笑,主动打招呼道:“你吃完饭了?那么快啊。”
周夏坐到板凳上,抬头看着萧复应道:“嗯,我姥爷给我送的饭。”
“你这是……在干嘛?什么东西掉了吗?”周夏上下打量了一下刚坐到凳子上的人。
“铅笔掉地上去了。”萧复展开手将手中的笔放到桌上。
“哦。”
“嗯。”
“你呢?你也是家里人给送的饭吗?”周夏瘪瘪嘴,她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还要问这样没有营养的话。
萧复倒是笑了,他说:“是啊,我爷爷来送的,我吃的快,所以回来的也早。”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花生糖放到周夏桌上,“给你吃,这糖可好吃了,你快尝尝。”
他的眼睛亮亮的,脸有些圆,周夏觉得他应该是脾气好的那类人,她将糖果剥了皮放到嘴里咬下一块嚼了嚼,确实很好吃,特别香。
十二月,大雪。
漫天雪花纷纷扬扬,给枯树枝穿上了白毛衣,为瓦片覆上淡绒。成群结队的孩子或跑或蹲,在室外各处散落开来。一个个的小脸粉红,团着雪球的手指关节被寒风和白雪亲吻成了淡红色。
周夏带着个粉色的帽子,是她姥姥织的,帽子尖上还有个白绒绒的小球。
她团了个手掌大小的雪球,眯了下眼睛,准确无误的砸到了斜前方蹲着的萧复后背靠屁股处,她得意的伸出两根手指,冲着愣住后缓慢转头的萧复比了个“耶”。
萧复从雪地起身,亮出刚团好的白球,露出八颗牙齿一字一顿地对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片子说:“有、本、事、你、别、跑。”
周夏看清他手上驮着的东西后,连忙讪笑地跑走,边跑边喊:“误会误会,大哥大哥大哥,我手偏扔错了——”
不管周夏怎么狡辩,萧复都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追着她跑了大半个操场。周夏见萧复不吃软,便只好露出本性,停下脚步转身,瞪了瞪眼睛横着眉毛凶他:“你想干什么?你敢!我数三个数,你给我把球扔到地上,不扔我就揪你耳朵!”
萧复笑了声,好汉不吃“说到做到周夏”亏,当即松手,白白的雪球就这么直直的砸到了雪地上,四分五裂。
周夏得意的转身,趁她不注意,萧复迅速蹲下身团起一手雪捏了个球,刚想冲周夏扔过去就见她又转了回来。
看见抬起的手里面是什么后,周夏立刻低了头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还时不时用手抹眼睛。吓得萧复赶忙将雪球扔到地上,小跑到她面前,不知所措地抬眼看她。
“诶,诶诶,你,你别哭啊,你怎么哭了啊?我错了,我球都扔了啊。你别哭了好不好,不行我不动,你来砸我……”
“这可是你说的,不准反悔。”周夏抬头,眼底毫无泪水,萧复愣的半天没说出话,反应过来反问周夏,“你装的啊?”
周夏捏了个白色小雪球,又点点头,头上的帽子球跟着晃了晃,眼神里透着股无辜样。
萧复无话可说,站着让她好动手。
周夏接连打了两三个球后,萧复拍拍身上,问她:“行了吗?冷不冷啊你,咱回教室吧,也快上课了。”
周夏这才满意,悠悠荡荡地往教室走去。
室内没有火炉,也不温暖,不过在外面待久再回来,也会感到一阵阵的暖意。
凛冽的寒风透过谷堆掩着的窗户缝隙飘到四面八方,外面玩耍的学生断断续续地回到教室坐下,每个人的身上都带有冷意。
周夏坐在靠墙的第二列,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连动着双脚都轻微的抬起一下又落回地面。
眼前忽而出现一副干净的手套,她疑惑转头,就听萧复说道:“喏,给你的,这个是干净的,我没戴过它玩雪,你手上那个都湿了,换一下吧。”
“不,不用了。”周夏磕巴了一下,又说:“我娘说女孩不能和男孩太近,不能随随便便用男孩的东西。”
萧复头一回见这混世魔王这个样子,顿觉有些好笑:“你哪里算女孩啊,你看看别的女孩都温温柔柔的,再瞧瞧你,整个一小假小子,脾气也大,动不动就发火,还揪我耳朵!”
“我哪有!我怎么就不是女孩了?!你看!我留着这么长的辫子呢!”周夏把头发向萧复那边拽了拽,皱起好大的眉头急冲冲道。
“诶你看你看!又生气了。”萧复小声说着,又提高音量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我娘也说了,关系好的都叫兄弟。咱两就算兄弟,以后,我罩着你。”
“拉倒吧,长得都没我高,指不定谁罩谁呢。”
“好好好,你最厉害,周夏是全班最厉害的同学。”
“这还差不多。”
萧复低低地笑,道“对对”。
“对了,趁着还没上课,我给你看个东西。”
周夏从桌面的书里翻找,萧复静默的等待书中藏着的东西。
“找到了!”周夏兴致勃勃地给萧复展示指间的物件。
萧复左盯右瞧,怎么也看不出这枝枯花有什么名堂,他问周夏:“这是什么啊?”
“你见过海棠花吗?”周夏反问。
“海棠是什么?这个发黑的粉……还是白的花吗?我都没有见到过,我只知道我家院外的槐树开的花。”
周夏见萧复不知道,暗爽了一番,老神在在地说:“没见过吧,这个就是海棠。夏天的时候我姥姥给我折的,不过它可不是黑色的,这是我放的时间久了才成这样子的。等夏天它开花,我带你过去看呀。”
“好啊好啊。”萧复兴奋应道。
傍晚放学,周夏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不远处的海棠树那里,树的枝条被雪覆盖的很严实,像是穿了件新衣,白的好看,白的让人心情舒坦。
她将枯败的海棠花插到树干上,白雪很厚,稳稳地拖住了花托。
她希望明年这棵树开的再旺盛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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