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的雨是闷热的,连带着人的心也闷闷的。
这是这个月被骗的第三次,钱没有赚到反而被骗了几百块,季遂愿靠墙蹲了下来,双手插进头发里显得无力且崩溃。
雨水打湿了他全身,不热也不冷,只是黏糊糊的有些难受。
奶奶的医药费还差很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是能有更多时间出来打零工就好了。
要不辍学吧?他对自己说,随后又摇摇头。
不行,他要读书。
“小瘪三!!”
又来了,这片儿经常打架斗殴,他就不该来这里打零工。
季遂愿咬了咬牙。
特么的,一群狗玩意儿……
“叫啊!哑巴吗!?”
“破瘸子!”
这些声音让本就烦躁的他恼火到了极点,季遂愿站起来,抹了一把额前的头发往后撩,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截木棍。
当他看清楚那些人围殴的人后,他恨不得弄死这些人。
他也算是在这一片儿混得久的了,那些人看见他低声骂两句,心有余悸般地离开了。
许是被这小子打怕了。
以为会打一架,现在别说是打架了,连对视都没有。
季遂愿丢了手里的棍子,走到爬都爬不起来的少年面前,地上有一截白色的纱布。
少年好不容易扶住墙,抹到一手青苔又滑了下去,噗通倒在了青石板上。
季遂愿看出来了,这人的腿不太好。
他本想走了算了,又不是他谁,惹上麻烦那就麻烦了,他不想惹麻烦。
可是走了几步,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更加烦躁了,他咬了咬后槽牙,铁着心又走了两步,又是嘭的一声。
季遂愿看着地面,停住脚步转身去把人扶了起来,少年琥珀色的眼睛很漂亮,五官精致极了,可惜眼神空洞无神,好像还是个哑巴。
“啊……”小哑巴好像是想说谢谢,双腿残疾的他只能没骨头似的趴在季遂愿身上。
季遂愿一弯腰把人打打横抱了起来,还不忘蹲下捡走纱布,他抱着人在雨里走。
“听得见吗?听得见就点点头。”
怀里的少年揪着他的衣服轻轻点头。
“记住了,我叫季遂愿,我救了你,你应该给我钱。”季遂愿微微蹙眉——这人轻的可怕。
他低头看少年的脸,吓了一跳,那脸红的像是发烧四十度。
也幸好,刚走到马路边就有车来了,一个带着眼镜的白发老人家,见到他怀里的少年差点哭出来。
“哎哟!哎哟!”老人家打开车门,满眼都是少年,“快快快,放他进去。”
季遂愿警惕地后退一步,这片儿什么人都有,他可不敢轻易相信别人,要是这老人是个人贩子什么的,他可摊上大事了。
老人家刚想说什么,救护车来了,这个可以信,救护车明显是朝着他怀里的少年来的。
他把人放到担架上,看着老人家对医务人员说了什么然后上了车。
原来是家属。
一个残疾一个已经白发苍苍,生活肯定不容易吧。
他扭头看见了老人开的车,沉默两秒,默默地把生活不容易那条划掉。
季遂愿伸了个懒腰,要重新开始了,趁现在是假期,他得找点零工做,别的好说,老板一定要有诚信。
天边的云雾被太阳撕裂,生活得继续,绊脚石怎么了,绊倒又爬起来就是了。
下次遇到直接踩着当垫脚石。
季遂愿找了个洗碗的零工,说实话这个工作真不咋地,每天洗到半夜就算了还不供饭也不供住,离家远客流量大洗的盘子多。
可架不住人给的工钱高,一天一百二,如果客人多那就一百五,季遂愿很久没有遇到过工钱给那么高的老板了。
于是饿了就喝准备好的糖水充饥,也就是两块冰糖丢到矿泉水里面而已,实在不行吃个一块钱的馒头,晚上睡公园长椅或者直接蹲某个旮旯脚就睡了,只要淋不到雨睡马路中间都成。
忙碌了一天,季遂愿蹑手蹑脚地推开病房的门,把一袋子苹果放在床头柜上,又偷偷摸摸地离开了。
今天就这么过去了。
他坐在公交站的椅子上数钱,学费还没凑够,凑够了也要拿去给奶奶治病,那就是没有学费。
也幸好有补助,不然他真的该辍学了。
忽然,手机响了,先是一道女声念了电话号码开头几位数字,季遂愿按下接听键:“喂?”
这是一个路边摊上买的三十块钱的二手老年机。
“你好,是季遂愿吗?”
这声音有些熟悉。
“是我。”
“我们昨天在小巷子里见过,我家少爷想见见你。”那头的老人如是说,声音很轻却又带着不容拒绝。
哦……是那个老爷爷。
季遂愿左手抓了抓右手手臂,蚊子太多了。
他头发有些乱:“昂……哪个少爷?”
老人轻轻一笑:“步远危。”
季遂愿愣了一下,右手大拇指点着食指再点中指,四个手指来回点。
步家大少爷啊,能给他不少钱吧。
“明天见吗?”他问。
老人扭头看了眼身后的人,少年坐着轮椅,周围一片狼藉,他轻轻叹了口气:“您看现在成吗?”
“现在?”季遂愿换成右手抓左手手臂,“几点了都,你们少爷不睡觉啊?”
老人苦笑一声:“要是不行那就算了。”
季遂愿忙不迭道:“行行行,怎么走?”
老人说:“我们在你对面的酒店,报少爷的名字就可以了。”
季遂愿站起来跺了跺脚,微微弯着腰眯眼看旁边的酒店。
他倒吸一口凉气,听说那是几千块一晚的酒店。
挂了电话,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其实也没什么整理的,一条路边摊十块钱两条的短裤一件路边摊十块钱三件的衬衫。
一双洗到脱胶的运动鞋。
他往前走几步,忽然停下来扒拉了一下头发让它看起来不是那么的乱才往前走。
报了那个少爷的名字,他被人带着坐电梯然后来到房间门口。
老人似乎在等着他,刚站稳门就开了,入耳第一句就是。
嘭!啪啦!
玻璃碎裂的声音像是少年撕心裂肺的怒吼。
老人歉意地对他笑了笑,旁边的服务员微笑着离开了。
“我们少爷被绑架过,受了刺激,所以……”
季遂愿往里看了几眼:“昂,然后呢?”
“我想,让同龄人和他说说话或许比较好……”老人微微一笑。
季遂愿轻轻点头:“好啊,反正我晚上没事做。”
老人往旁边让开,季遂愿走了进去,发现所有尖锐的东西都被包上了海绵,桌角电视角都是,地上有一层厚厚的地毯。
碎酒瓶中央是少年。
少年旁边就是红酒柜。
季遂愿打心底地心疼这些红酒。
嘭啪!
又碎一瓶。
季遂愿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把抓住少年的两只手:“乱发脾气可不是乖小孩。”
“啊,啊……”步远危慌乱地挣扎着。
“我是季遂愿。”季遂愿说,他觉得对方记得自己。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少年几乎要和他打起来,挣扎着,轮椅都要歪了,季遂愿没有办法,放开他扶住轮椅。
然而少年失去了他的手之后更加慌乱了:“啊啊啊,啊……”
季遂愿看着他:“把手放下,乱抓什么?”
那双沾满红酒的手在半空停留几秒,当真放下了。
“啊……”
季遂愿满意地点点头,推着轮椅离开一片狼藉。
“下次不许这样,点头。”
步远危愣了很久才轻轻点头。
老人在一旁看着,目瞪口呆,随后才反应过来:“你能带他出去走走吗?”
季遂愿不置可否,推着人离开了房间。
他走的很慢,在走廊间慢慢推着:“干嘛发脾气?这让人多伤心。乖一点才好。”
步远危摇头。
“怎么?你还想不乖呐?啧,不听话可是要被打的,我以前就是不听话,然后被我爹用两米长的木棍打呢。”季遂愿想用这个吓吓人。
果不其然吓到了,步远危轻轻点头,意思是自己听话自己会乖。
“多大了?”季遂愿看他,“我十六。”
步远危抬起两只手,然后放下一只手,另一只手弯下大拇指。
“十四岁?”季遂愿说。
步远危轻轻点头。
季遂愿又问:“我高一,你呢?”
步远危比了个三。
季遂愿说:“初三?”
步远危轻轻点头。
“那你生日是多少?”季遂愿微微一笑。
步远危先是比了八,然后比了七。
季遂愿发现,这小孩喜欢比数字,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而且步远危已经在笑了,很单纯的笑。
忽然,少年反手拍了拍他的手。
“什么?”季遂愿问。
“啊,啊。”步远危抿了抿唇,伸手在空气中乱比划着,要是换以前,压根没有人会知道他在比划什么,然后他就会烦躁会恼怒,甚至会自残。
然而季遂愿看出来了,他温声道:“我生日也是八月七号。”
少年脸上有了笑,他抬手比了个二。
“对啊,整整大你两岁。”季遂愿推着他慢慢地走,柔声回答着。
他得表现好一点,说不定以后就能经常来照顾这小孩了,说不定就有工资了。
走了几步,少年抬手,先是比了一,然后比了八。
好像是怕季遂愿不懂,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季遂愿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看懂,好像对方真的在和自己说话一样:“还有十八天做手术啊,那现在的危危可不能乱发脾气,乱发脾气对身体不好。”
步远危手僵在半空,随后缓缓放下手低下头,唇一张一合,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但他知道自己在说的是。
“危危。”
带人去花园转了一圈,季遂愿的任务就差不多了,他看着管家照顾人躺好。
“我走了?”他一只手抬起来,大拇指指向门外。
管家笑着点点头:“你明天有时间吗?”
季遂愿挑了挑眉。
管家离开了房间,关上门,对着他说:“我们可以负担你奶奶的全部医药费。”
哇,这个好啊。
但季遂愿被骗的次数多了,即使知道对方是步家,他也不敢轻易去相信。
但是……那小孩。
啧。
“我只有放假有时间。”季遂愿说。
管家微微一笑:“足够了。”
季遂愿点点头:“别骗我啊,我报复心很强的。”
“步家很讲诚信。”管家微笑着说。
季遂愿是被管家送走的,看了看时间,他该找个旮旯胡同凑合一晚上了。
走了几步,他看见行道树上站在一只乌鸦,这地方有乌鸦也是稀奇,乌鸦也看见了他,于是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往上看去,几颗不那么亮的星星略显单调的挂在天上,幸好月亮很亮。
这让他想到了。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于是季遂愿决定今晚在旁边的长椅上将就一晚上,他今晚要一统天下,在梦里。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着实被吓了一跳,大半夜被别人叫哥哥叫醒能不可怕吗?
一小孩可怜巴巴地抓着他的衣服:“哥哥,我迷路了……”
季遂愿看了看手机,凌晨三点。
吓死个人。
他看着小男孩,揉了揉眉心:“为什么大半夜一个人跑出来?”
小男孩吸了吸鼻子:“爸爸妈妈吵架,我害怕……”
这小孩什么也不知道,不记得电话号码不记得家庭店址,季遂愿身上可没有钱带他去住宾馆,于是把目光投向了离自己不远的好贵好贵的酒店。
再次站在管家面前时他是尴尬的,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手上牵的小孩不过一年级二年级的模样,让管家误以为是他弟弟。
一番解释后,管家明白过了,热情地带小孩去睡觉了。
季遂愿刚准备走,就听到了嘭的一声,他回头去看,一个木头摆件被丢在了地上,房间门是开着的,另一个小孩坐在床上“看着”他。
他张了张嘴,往前又走了一步,又是一声嘭。
为了避免这小孩摔更多值钱的东西,季遂愿转身回去了,并且进了房间,坐在了床边捏了捏步远危的脸。
“大半夜不睡觉发什么脾气?嗯?”
步远危张嘴又闭上,他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拍打着被子表达自己的不满。
被子被打的嘭嘭响,季遂愿一下子明白了,挑了挑眉带着些许笑意轻声问:“吃醋了?”
步远危重重落下一巴掌,季遂愿可怜被子。
“啊……”
发现自己不能说话后,步远危略显失落地偏开头。
季遂愿是真困了,他抬手拧了拧鼻子,以后不会要一直陪着这祖宗熬吧?谁受得了。
这小孩一看就是吃软不吃硬,你给他硬的他比你还硬,硬碰硬要么两败俱伤要么季遂愿赔钱。
步家少爷他可得罪不起。
这要是真得罪了,把他卖了都赔不起。
季遂愿想了想,打开了房间的灯,扭头看步远危,步远危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伸手抓人。
季遂愿心下一惊,赶忙伸手让这小孩抓着,不然得从床上滚下来。
赔不起啊。
步远危碰到人放松下来,松了口气,他以为季遂愿要走了。
“啊。”
“啊什么啊?乖乖睡觉,有椅子吗?我将就一晚上。”季遂愿觉得自己应该不要脸一点。
步远危想了想,往旁边挪了挪,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他实在想不起来家里有什么地方能让季遂愿将就一晚上。
没有客卧,沙发又太委屈人了,他总不可能再开一间房吧……他不想。
虽然这家酒店是他家的,但不想就是不想,他能拿他怎么办?
季遂愿没有任何动作,好笑地看着他。
小孩等急了,猛地又拍了拍被子。
季遂愿就想逗他,一句话也不说,笑了两声。
看步远危气得不行,他居然有些不忍心,一只手压着少年单薄的肩膀往后躺,然后给人盖好被子。
“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他补充道,“我睡觉不安分,到时候你滚地上了我可不抱你起来。”
步远危要面子,不想滚地上,把脸埋进被子里不说话了。
他多想说一句晚安,但他真的说不出来。
步远危去找了个凳子坐在墙边,仰着头靠着墙就要睡觉,坐着睡觉就不会睡得太死,以防万一这小孩想上厕所。
步远危翻了个身,面对着步远危,回忆着今天步远危说过的话。
他想一字一句的重复。
“啊……”
发出来只能是一个啊字,他明明能说话的,医生说只要他好好吃药好好照顾自己就能说话的,怎么那么久了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步远危咬了咬牙,不想说话了。
“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脸都憋红了,还是只能说一个啊字。
他咬着牙,瞪着眼前的一片黑暗,自从那以后,他看到的永远是一片黑暗,少年忽地抓起枕头底下的一本书丢在地上。
啪——!
书弹了两下,翻开来静静地躺在地上,季遂愿慢悠悠地睁开眼睛,房间不算太暗,他能看清,看清步远危咬被子的模样。
那是接近崩溃地自我拯救。
他歪了歪头,没有动。
即使能说话能站起来,步远危也要学会自我安慰自我拯救。
步远危想蜷缩起身子,偏偏麻木的腿一点感觉也没有,他张开嘴,觉得自己眼眶有点湿。
拍打着被子。
要是换作之前,管家一定会来的。
然而现在不一样,守着他的是季遂愿。
他现在要恨死季遂愿了。
“啊……季……”
步远危咬了舌头,不算太疼。
他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紧绷起来,连手指头都在抖,好像生气到了极致又失望。
“季……”
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和另一个东西缠在了一起,他不知道怎么发出下一个音。
在心里拼了半天的拼音,他咽了咽口水,脑子里闪过一些他想忘但是已经刻骨铭心的画面。
“唔……”少年痛苦地发出一声鼻音,手心里全是汗,他艰难地又发出一个音:“遂……”
他能说话。
这是季遂愿唯一一个想法。
只是有些含糊,他缓了一会才发现这小孩在喊他的名字。
很努力很努力的喊,可会了这个字上一个字又忘了。
到他心软,步远危都没有完整地喊出他的名字,那个愿字步远危没能说出来。
他是不是应该晚一点心软,半分钟也好。
步远危没有半点高兴,他要气死了,他恨死季遂愿了,都说了要照顾他的。
他都要难过死了这人才肯伸出手他金贵的手拉一拉自己。
“季……”
“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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