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亦然自小不信鬼神，不过寺中轻音萦绕，檀香袅袅，倒是格外能让人平心静气，平复一下相承柳的心绪倒是极好的。
她带着相承柳跪在佛前，恭敬三拜后上一柱清香，谢亦然看看金色的佛像，又看看香炉中自己刚刚插上的那三根线香，眼里倒是带上了些讽刺笑意。
满手鲜血的人，怎么可能信佛呢？
臭名昭著的杀手组织头子带着小杀手来敬神拜佛，说出去怕是要让江湖上的人笑掉大牙了。
相承柳倒是虔诚得很，规规矩矩上了香，又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眼对着佛像无声念叨了许久才起身，转过头来看着谢亦然的那双眼又重新变回了干净乖巧的模样。
谢亦然看着他，心底微沉。
相承柳到底瞒着她做了什么，才会在寺庙前慌成那副模样？
看来是时候把景阳城的管事叫来问问了。
谢亦然心思急转，面上却还是一丝不漏的，笑着扶了一把相承柳的腰，然后转身向着赤霄寺后的梅林走去。
相承柳一开始还以为谢亦然没有像往常那样牵着他走而有点小失落，踏出殿门后瞧见经过的小沙弥后才回过神来，寺庙之中若是拉拉扯扯的，那可就是真的不敬神佛了。
两个人心里都有着自己的小心思，在梅林里转悠了两圈，谢亦然带着相承柳寻了个无人的石桌边坐下了，自有小沙弥上前来奉上一壶清茶。
她目送着小沙弥的背影走远，伸手给相承柳斟了杯茶，看着他浅浅笑起来，“这梅林可好看吗？”
相承柳把杯子拢在掌心里，炽热的茶水透过杯壁传出来微烫的温度，相承柳冰凉的指尖这才僵硬地活动了两下，贴在杯子上汲取那一丝热度。
少年乖乖地笑，“好看，我很久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梅林了。”
谢亦然抿了一口杯子里的茶水，盯着他看了半晌才笑着应声，“比十年前还好看吗？”
“自然是比十年前要好看许多，毕竟如今是主子陪属下一起过来......”
相承柳几乎是习惯性地要在话里勾谢亦然一下，所以毫不犹豫地说着，说到一半他本想看谢亦然有没有被自己的话取悦到，却对上了身边女子似笑非笑的眸子。
相承柳突然就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谢亦然自小就被当做摘星阁下一任阁主培养，这些人心里的弯弯道道她自然是一清二楚的，说这话就是想试试写出来的心思，就冲着相承柳这么一句话，谢亦然就知道，这小孩果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么单纯。
她看着相承柳面露慌张之色，不由得浅浅笑起来，又低头品了口茶，“赤霄寺的茶水果然不如我的春山雾。”
相承柳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只能小心翼翼地顺着谢亦然话里的意思勉强笑道：“主子饮的茶价值千金，又哪里是向来清贫的寺庙之流能饮得起的。”
谢亦然没有接他的话，只是撇了撇水面上的碎屑，把杯子往桌上一搁，她站起身来盯着相承柳看了一会儿，“这赤霄寺的梅花看久了也就是这般模样，倒是不如初见时惊艳动人了。”
说着，谢亦然一甩斗篷，黑色的布料从相承柳眼前甩过，却似乎带来了铺天盖地的阴影，让他一时间看不清谢亦然的模样。
少年盯着谢亦然的背影，他像是被冻僵了似的，这时候竟然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坐在石凳上，看着谢亦然一步步远去，就连想伸手去拽她的衣角，都抬不起手来。
耳边传来的声音有些缥缈，那似乎是谢亦然的声音，她说......
“没甚意思，回去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相承柳才终于回过神来。
掌心里的茶早就没了热度，掌心里被烫得通红的嫩肉却是一按上去就带着隐隐的痛，相承柳看着自己的手心，又摸了摸怀里的玉佩，轻轻地吸了吸鼻子。
他猛地站起身来，僵硬的双腿踉踉跄跄往前跌了几步，习武多年的少年这时候却像是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孩，跌跌撞撞地循着来时的路，去追谢亦然早已消失不见的身影。
他一颗心几乎要从喉咙中跳出来，眼底漫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相承柳透着这层扭曲的水雾看见身边的僧人面带惊讶，他顾不了什么，只一心想去追谢亦然。
他什么都愿意说，什么都是他的错，是他痴心妄想，是他想利用自己的主子摆脱困境，是他不知好歹居然还敢接了任务来刺杀主子，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什么错误都愿意认，什么惩罚都愿意挨，只求谢亦然......别厌弃了他。
相承柳一路飞奔出了赤霄寺，在门口被枯死的藤蔓枝条绊了一跤，狠狠地摔在地上。
寺外的雪早就被来来往往的信众们踏成了湿漉漉的灰褐色，混着泥土染在相承柳的衣服上，少年慌忙爬起来，顾不得自己擦破的手掌，满眼慌乱地半跪在地上拢起他的斗篷，用手背去蹭那圈白色绒毛上的泥水。
少年的指尖染上了血，洁白的绒毛被鲜红的血液和脏污的雪水染成肮脏的颜色，他越是慌张地去擦，越是把斗篷弄得脏乱，整个人也是狼狈不堪。
就在这时候，有节奏的马蹄声响起，骏马停在他面前，相承柳顺着马蹄抬头往上去，足踝上的白毛，漆黑的马身，和红艳艳的衣裙。
他抬起头，看着端坐在马上的谢亦然，苍白的唇颤抖了两下，却只能叫出一句“主子”来。
谢亦然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总是带着笑的脸上没了笑意显得冷极了，她垂下眼扫了一眼相承柳怀里的斗篷，轻轻扯了扯唇角。
“别擦了，脏了的东西是擦不干净的。”
谢亦然闭了闭眼，她看着傻愣愣的、似乎还没听明白她的意思的相承柳，心痛如绞。
相承柳在寺外的反应实在是太可疑了，这一定不是件普通的小事，在这个时间点上，她绝不允许相承柳继续隐瞒下去！
她的感情，永远都比不过摘星阁百年的基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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