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相守
李允炆其实是个很纯粹的人,谁对他好,他便感恩戴德,铭记于心,衔环结草也要报答,谁对他坏,他也耿耿于怀,睚眦必报。
幸而杨贤在他心里,是对他很好的人。
当年的杨贤其实并没有很清晰的规划,并没有想到将来要扶持李允炆上位那么长远。
只是众多皇子中大多对他都有些反感,而小李允炆是唯一一个他能轻易拉拢的皇子。
苍蝇再小也是肉,李允炆再不受宠,也是个皇子。
更何况拉拢李允炆实在太简单了些,只需要时不时给他带些宫外稀奇的小玩意儿,帮他撑腰,打点那些见钱眼开的宫人门,让他在宫中过得顺利些,十五岁的小孩儿便会一副受了天大恩惠的样子感激他,围在他身边转。
像只小狗狗,杨贤这样想着。
他第二次帮李允炆出头是中秋宴,宫里晚上有大席面,要拜月神,供桌上摆了月光神码,一个十斤重的大月饼,还有鲜花和鲜果。李允炆作为老皇帝刚记在名下的皇子坐在最末席,切月饼时都要赏赐后妃,皇子,官员等,尴尬的是等分到李允炆这儿时,月饼没有了。
如果说以前都是宫人们看菜下碟,暗地里让静和殿过得不宽裕,这回就是实实在在给李允炆没脸了。
就连一个五品小官都分到了月饼,他一个正经皇子却没有。杨贤觉得他拉拢的机会来了。
“皇上,那边那位是哪家的公子,卑职看着眼生,是否要给他添双筷子?”
他话说得巧妙,不过是关心一句席面上的宾客。
皇上若浑不在意,他便不再提,皇上若在意自己的子嗣被薄待,他便可以借题发挥,好好给小孩儿长一回脸面。
果然老皇帝眯着眼睛瞧了半晌,终于认出来这不是前年他刚认到膝下的儿子么?
“那个…那个谁?”
跟杨贤一派的小宦官立刻凑上前提醒。
“禀陛下,那位是十九皇子,字允炆。”
老皇帝一拍脑袋。
“哦对对,怎么坐那么远,连双筷子都没有?”
杨贤抓住老皇帝话头,扬声训斥手下。
“你是怎么当差的,怎么能把皇子安排在殿门口?”
手下会意,委屈地当着皇帝面儿诉苦。
“皇上恕罪,座位不是小人安排的,是礼部排的座位,分到十九皇子那儿又说没象牙筷了,便没摆上。小人去问过的,他们说会换副银筷子,可到现在也没摆上。”
这下一向最透明的皇子一时间成了全场焦点,所有人目光都投过来,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很快便有人发现他桌子上不仅没摆上筷子,甚至连月饼都没分到。
老皇帝最讲究脸面。从他把李允炆记在名下,又很快将李允炆那登不上台面的疯子娘一碗毒酒赐死便可以看出来,他可是要青史留名,容不得有一丝污点的。如今好啊,礼部那帮人让他大庭广众之下出了个大丑,回头要是史官记上一笔,说他苛待幼子,那他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果然皇帝坐不住了,狠狠一拍桌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谁排的位子,谁布的筷子,谁分的月饼,统统给朕滚出来!”
大殿里很快押进来三个人,都知道自己惹了塌天的大祸,一个个抖如筛糠,进殿就跪下了,求皇上饶命。
老皇帝亲自走到席末拉起李允炆的手,慈爱地拍了拍。
“孩子,委屈你了,这些年你最懂事,都是朕疏忽了,让这些小人钻了空子薄待了你,来,到前面坐。”
明眼人都知道皇帝是说给旁人听的。
你最懂事,所以你若是跟父皇计较,就是不懂事。
朕疏忽了,所以都是下人的错。
还给你个甜枣,让你坐主桌,这事儿就翻篇了。
杨贤怕李允炆不懂这些世故,那他做的这出戏不就弄巧成拙了?特意上前捏了捏他的手心。
“真真是皇恩浩荡。皇上圣明,没让那起子小人真欺辱了殿下,十九皇子,请吧?”
李允炆再不知世故也看明白了,这是杨贤给自己撑腰呢。
大约是那夜宫宴在场的人实在多,老皇帝终于记起了还有他这么一个儿子。
从那以后李允炆便从静和殿搬到了朝阳宫,从人人不在意,不受宠的小透明成了皇帝跟前叫得上名儿的十九皇子。
他愈受宠,杨贤就愈得意,想起去三皇子和五皇子那儿碰的壁,和八皇子,十一皇子对自己的冷嘲热讽,一口一个“阉人”,他心里就痛快。
等着吧,现在你们口中的最看不起的“阉人”,将来要定让你们高攀不起。
从这以后杨贤在李允炆心里地位就不一般了。
杨贤又长得好看,唇红齿白,面相阴柔,下面挨了一刀,不长胡子了,脸光滑得跟刚剥了壳的鸡蛋似的。因着这张祸国殃民的脸,杨贤也没少遭人腹诽是不是爬上了老皇帝的龙床才得以平步青云。
李允炆从未感受过父爱,母爱也没感受过多少,疯子娘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候倒是会抱抱他,给他讲故事,可惜疯子娘清醒的时候少,疯的时候多,疯的时候就打他,骂他是孽种,骂他不该被生下来。李允炆永远忘不了娘亲看他像看仇人一般的眼神,所以后来宫人告诉他疯子娘死了,他也并没有多伤心,只是在灵堂前守足了七日。
而在杨贤这儿,李允炆头一回感受到有人真心地爱他,帮他,照顾他,扶持他,后宫的人心这么冷,杨贤便帮他把心一点点捂热。
这一捂就是八年。
八年有多长呢?
足够一个十五岁的孩子长成翩翩少年郎,足够朝阳宫的侍女侍卫年满出宫,又换了批新人,也足够本就年迈的皇帝老去。
春去秋来,酷暑严寒,朝阳宫里的合欢花开了又谢,谢了再开,燕子一年年南飞,又一年年回来筑巢。
“殿下,这些旧衣裳要扔掉么?”
“收着吧,看着这些,总能想起以前的事。”
说话的俊秀少年长身玉立,嗓音也温润清亮,看得新来的侍女不禁红了脸颊。若是能得十九爷的垂青,哪怕是做个侍妾也是大造化了。
“留着这些旧货做什么?”
身后响起懒洋洋的声音,少年嘴角不自觉带上笑意,快快地转过身去迎门口的人。
“你来了。”
杨贤“嗯”了一声,修长如嫩葱段的手举着一包油纸袋。
“诺,枣泥糕。”
李允炆笑意更深,迫不及待拆开油纸袋拿一块枣泥糕塞嘴里了。
习惯成自然,杨贤为了拉拢李允炆,进宫总会带些宫外的吃食,今天带一包蜜豆,明天拿一盒绿豆酥,日子久了,哪天进宫没拿东西,杨贤自己都要觉得手里空空的不自在。
“你要这些旧物做什么,又不值几个钱,回头让内务府多裁些好料子,做个十件八件的岂不好?”
杨贤摸着侍女手上的旧衣服。大多都起毛边了,有件天青色的外袍穿得久了,洗的次数多了,看着灰不灰,白不白,实在不像样子。
李允炆目光变得悠长。
“看着这些,总想起以前。”
杨贤不以为意。
“以前?以前有什么好?现在多好。诶,听说没有,皇上正在物色适龄闺阁女子,要给你相一门亲事。”
李允炆脸上笑意淡下来。
“嗯。”
杨贤自顾自盘算着。
“皇子娶亲总归是从二品或者三品官员的女儿中挑选,不能选礼部的,户部管赋税俸禄,油水多,吏部有实权,若是这次能给你挑个有势力的岳家,以后也是个助力。”
他自顾自盘算得起劲,殊不知李允炆脸上已经一点儿不笑了。
“你很希望我成亲?”
杨贤这才停下来喝了口茶。
“当然,你成亲了就能封个王爷,还能得个封地,若是能得江南那块封地,以后我就投奔你去。”
老皇帝今年六十五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夜里常常失眠,多梦,咳嗽,杨贤作为近侍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发急。
这些年他有老皇帝撑腰,太子还不会拿他怎么样,可万一老皇帝哪天没撑住走了,那他有几日能活?说不定当场就会被太子拉去殉葬。
这阵子他就把主意打到了李允炆的身上。
皇子成婚,第一件事就是在宫外建府,第二件事便是赐封地。
杨贤记得有一块江南的封地,极富庶,若是能给李允炆争过来,就算将来太子即位了,惹不起他还躲不起么?到时他和李允炆到封地一趴,太子手还能伸那么长,不远万里都要取他性命不成?
当然这些他是不会跟李允炆说的,也不用说,李允炆一听杨贤将来要投奔他,又高兴起来。
“那到时我让你当总管,配管家钥匙,府里所有的好东西都归你。”
这话说得孩子气,杨贤听完都笑了。
“我配什么管家钥匙?要配也是你将来的正头娘子配。”
杨贤又留下说了半日话,用了晚膳才去未央宫伺候,殊不知就在这一晚,他们的命运发生了几乎翻天覆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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