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的身体很不好了。
杨贤一直都知道,他作为侍官伺候皇帝很多年,眼看着皇帝五十岁时还能选一批秀女,陆续又生了两个小公主,一个小皇子,六十岁时忽然清心寡欲了起来,天天药罐子不离口,连以往最忌讳的太子亲政如今也不忌讳了。
杨贤还是不希望老皇帝走的,要走至少也要等给李允炆选好了亲事,赐了封地再走。
这晚老皇帝难得精神很好,用了一碗鹧鸪沙参汤,披着外袍起来批了会儿奏折,又拿出那封改了三四趟的遗照翻出来细细地看。
“杨贤。”
杨贤在一旁磨墨,闻言恭着腰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
“卑职在。”
“除了你师傅外,你跟朕时间最久,做事也最让人省心,朕信你。”
杨贤赶紧跪下磕头。
“卑职惶恐。”
老皇帝摆摆手,语气变得缥缈起来,后来杨贤回忆,这大约就是回光返照,大限将至的兆头,老皇帝絮絮叨叨说起他年轻时宠爱过的一个妃子,给他生了一位很可爱的公主,可惜那次难产血崩死了,所以他很宠爱三公主。又说如今太子是出息了,前朝后庭勾结,巴不得他早死呢。
杨贤看了眼遗诏,“废太子”三个字看得他心头一跳。看来传言太子和后宫惠贵人二人有私情,所言非虚啊。
老皇帝又用那种精明又慧黠的眼神看他,意味深长地将遗照交给他。
“你是朕最得力的手,最锋利的刀,你办事,朕放心。”
这一夜,老皇帝驾崩了。
杨贤手捧着遗诏,好半天没回过神来,直到徒弟扯着他的衣袖小声提醒他。
“师傅,现下发丧么?”
“啊?”
杨贤木偶一般转过头,又木木地看着床上已然在睡梦中走的老皇帝,这才如梦初醒地捏紧手里的遗诏。
“不,不行,不能发丧,我得准备准备,对,对,我得准备准备。”
徒弟不解。
“准备什么?”
杨贤恨铁不成钢地狠狠敲了他一爆栗。
“当然是如何保命!走,去朝阳宫。”
杨贤不傻。正相反,他很聪明,老皇帝为什么临终才改好这份遗诏,又为什么临了让杨贤来办?
只不过是老皇帝也怀疑太子和他后宫的妃嫔私通,这几日该是得了些证据,再者他也不满太子这几年行事乖张,结党营私,瞒着他到处网罗党羽,愈发不将他这个老子放在眼里。但皇帝老了,身体实在不好了,大动干戈废太子,再立新太子,怕是精神更不济,或者直接遭太子反噬,死得更快,便把烂摊子扔给他办。老皇帝也是瞅准了太子看杨贤不顺眼,杨贤一看遗诏有“废太子”这一项,一定会不遗余力把太子拉下马。
先皇啊,您真是把我都算计尽了,杨贤苦笑。
废太子?笑话,他一个内官怎么可能有权利废太子,只怕这诏书都带不出宫去他就得死在太子诛杀乱成贼子的箭,可他又实在舍不下这份遗诏。
杨贤心扑通扑通狂跳,将未央宫当值的全换成自己人后便直奔朝阳宫去。
“父皇…父皇他…”
“死了。”
在朝阳宫杨贤毫不避讳,仿佛死的不是当今的皇帝,李允炆的生身父亲,而是路边随便一个不相干的人。杨贤啃着指甲盯着遗诏发呆,先帝属意九皇子即位。
难怪九皇子中秋后常常进宫请安,想来老皇帝早跟他通了气儿,只等他一走,杨贤拿出遗诏,九皇子便能和他里应外合,继承大统。
可九皇子… …
杨贤啃完了左手指甲,开始啃右手的,一个可怕的,大逆不道的念头魔鬼一般钻进脑海,挥之不去。
“九皇子…十九皇子…”
既然横竖都是九死一生,何不把对自己对有利的皇子推上去?他手里有老皇帝回光返照时留给他和宫外里应外合的兵符,有老皇帝的遗诏,只要比他们快,比他们都快,将李允炆推上去,那他还怕什么太子?
杨贤忽然抬头,用最温柔,最慈爱的眼神看向李允炆。
“豆豆。”
“嗯?”
“你想不想当皇帝?”
李允炆吓了一跳,赶紧关上虚掩的门,压低声音。
“你疯了?”
“我没疯,我清醒得很,这辈子没这么清醒过!”
杨贤激动地站起来。
“难道你甘心么?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得宠了才有人上赶着巴结,不得宠只能吃残羹冷饭?”
见李允炆被说动了,杨贤心跳得更厉害了。人若是被逼到绝境了,会爆发出无限的潜能,杨贤就是那个被逼到绝境的人,走在一根细细的绳子上,稍有行差踏错就是死。
太多人想他死了。杨贤又不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他有风使劲帆,如今靠山倒了,凭这一张薄薄的遗招根本保不住命。
他聪明的地方就在于猜得准老皇帝的心思,抓得住李允炆的软肋。像他这种人不需要讨所有人喜欢,只要抓得住最有权利的那个,就等于抓住了一切。
“难道你不想坐一坐龙椅?不想君临天下?这些年你忍了这么多,藏愚守拙,生怕出头了遭人妒恨,你想安邦定国,想施展一番报复,可九皇子容得下你在朝堂指点江山?他一向看不上你母亲出身,这些年他是怎么对你的,你忘了?”
杨贤神经质地啃着手指头。
“而且…我也得靠着你才有活路。”
很多年后杨贤才知道,就是他这最后一句话说动了李允炆。
李允炆本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想登上皇位的欲望,他不过想做个辅政的王爷,或者和杨贤一块儿去江南封地过逍遥日子,这样的结果再好不过了。
可杨贤要靠他才能活。
那个像阳光一样照亮他黑暗无边的生命,为他出头,为他使手段在宫里站稳脚跟,为他撑起一片天的人,原来竟也有这样脆弱无助的一面。
“我会保你,我们助九哥上位,事成之后他会放我们去江南封地…”
杨贤冷笑一声。
“你别忘了,这事儿办成了,我们可落不着好,办不成,我们就是逼宫的乱臣贼子,立刻处死也不为过,他九皇子大可以撇得干干净净,到那时他们还是兄友弟恭,可你呢?太子会放过你?九皇子会为你求情么?你会落得什么下场,我会落得什么下场,你好好想想!”
他越盘算,越觉得老皇帝害他,本身因为主子死了那点难过全散了。
“豆豆,你得帮我一回,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李允炆心头大震,回握住杨贤不安又激动到颤抖的手,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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