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奸臣

按史书的记载，杨贤是那种典型的活着时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死后却声名狼藉，口诛笔伐，罪恶罄竹难书的一代奸臣，若是写进《资治通鉴》里，那杨贤就是李林甫，郭开之流。

只有李允炆知道，杨贤是个很纯粹的人，他只想过好日子，想飞黄腾达，想往上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没人能欺负他，瞧不起他。

杨贤偶尔也会敞开心扉，跟李允炆讲过自己小时候的事儿。

他出生在西北，那是个又苦又穷又没指望的村子，地是盐碱地，种不了粮食，只能种红薯，大枣。杨贤进宫发达后最讨厌吃这两样东西，因为小时候吃够了，每天蒸红薯，烤红薯，红枣干，吃得人肚子涨，他们那个村落的孩子手脚瘦得跟枯柴似的，扒开皮里头没一两肉，但都是大肚皮，常年吃红薯涨的，

这样穷的村子，每年却有很多孩子出生，穷人家想多生儿子，儿子能下地干活儿，种更多红薯，更多枣，女儿能嫁到邻村，或者给人当童养媳，卖个几钱银子，就这样越穷越生，越生越穷。

杨贤上头有5个哥哥，1个姐姐，他出生时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母亲早上生完，下午用旧襁褓一包就得出去挑水，家里还有几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哥哥，小小的杨贤又是高烧，又是吐奶，

差点儿没能养大，但他命里似乎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好几次爹娘都要放弃了，准备给他包一包找个地儿埋了，杨贤又奇迹般地恢复了过来。

八岁那年二舅背上行囊，说要去个不用顿顿吃红薯，啃大枣，不是过年也能吃白菜馅包子的好地方，小小的杨贤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如果他这回不去，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彼时李允炆听得津津有味。

“后来呢？”

“后来…”杨贤的目光变得悠长，那段年岁很久了，仿佛上辈子的事，可一桩桩一件件，却又好似历历在目。

小小的杨贤跟着舅舅，并没有直接来到京城，舅舅说的那个“不用过年也能吃白菜馅包子”的地方在扬州，他们一路坐牛车，坐摆渡船，住一文钱一晚的旅店，或者找间破庙，牲口棚睡一晚，盘缠花完了就找工地扛包，找酒楼打杂，一路风餐露宿，足足小半年才到的扬州。

尽管如此，杨贤却不觉得苦。

他生平第一次吃上一文钱4个的白馒头，第一次喝上从井里打上来的水，那味道他现在都还记得，是微甜的，不是盐碱地里打上来苦到发涩，浑浊地要放白矾才能勉强弄干净的水，是清澈地没有一丝杂质的甜水，是又白又软，喷香的大馒头。

杨贤觉得二舅说得对，这儿真是顶好顶好的好地方。

不出意外的话，杨贤应该会在扬州待下来，干着打零工，当伙计，或者扛包包的营生，赚点小钱，有点积蓄后找一个外乡来的姑娘成个小家，生几个孩子，老老实实过自己的小日子。

可偏偏出了意外。

杨贤遇到了贵人，拿走他命根子的人，带他进宫的人，夏公公。

午夜梦回时他常常在想，若是当时没贪那10两银子，没跟着去那个龙凤客栈，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可是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他终于是贪图京城的富贵，听了夏公公的话，与其到小作坊去挨一刀，还得使银子跟宫里人通关系，还不如跟着现成的师傅，到蚕里正正经经净身，净完了就能正式登记在册，记在夏公公手下。

再后来他得了皇帝青眼，掉到了殿前，从未央宫的小太监，到贴身内官，再到杨大总管，杨贤第一次尝到了权力的甜头，旁人都巴结你，看你脸色，美食佳肴，银钱，古董字画流水一般往他这里送，人人嘴巴都跟抹了蜜似的阿谀奉承他，就为了他一句“待洒家去跟皇上禀报一声”。

原来人还有这么个活法啊，杨贤顿时觉得之前二十个年头都白活了。

李允炆啃着杨贤从宫外带来的糖人，歪着头问。

“你后悔吗？”

杨贤总是这样回答。

“不后悔。”

他不要再过穷日子，不要再吃红薯，不要再每天跑堂，吃了上顿没下顿，不要再被人欺负，就因为他穷，污蔑他偷钱，还扭送到县衙去了。

人活着，不就为了蒸口气么？哪管生前身后名。

当年杨贤颤抖着手篡改先皇遗诏时，也是这个想法。

他不能再被人打压下去，不能再被人欺负，他是下面挨了一刀无根的人，没有后人了，只能这辈子风光，疯一把又如何？

至于李允炆…他当上了皇帝，也会感谢我的。

于是那一晚，先皇走了，一心想过好日子的杨贤立刻找了新靠山，又用腰牌将九皇子骗进了宫中。第二日天就变了，先帝驾崩，要废太子，九皇子在朝堂慷慨激亢细数太子这几年累累罪行，搜刮民脂民膏，拉帮结派，冤假错案频出，甚至还强抢了一个清倌，都是些可大可小，但这时候翻出来却能把太子踩实的罪证。

国不可一日无君，有先帝遗诏在上，有九皇子党羽力挺，终于在第五日，宰辅和几任辅政大臣终于达成一致，遵循先帝遗诏，废了太子。

可要推举谁登基时，一直在一旁看戏的杨贤终于跳了出来，拿出了遗诏。

“诸位元老，这几日不是小人推脱，而是先帝临终时再三嘱咐，一定要等废了太子后遗诏才能公诸于众，如今先帝心愿已了，诸位便请看罢。”

说罢将手里的锦盒放在了桌上，退回去时手心都冒汗。

说真的，杨贤之所以能推李允炆上位，并没有多少的运筹谋划诡计，运气占了很大一部分。

幸好李允炆曾经临摹过父皇写的字帖，幸好九皇子不疑有他，在朝堂上帮他们力排众议，硬是废了太子，也幸好老皇帝走前将李允炆单独叫去行宫说了一夜话。

问的其实是李允炆有没有中意的世家女子，他也到年纪了，该成家立业了。那晚老皇帝精神不济，问着问着就睡着了，李允炆便随遇而安，在殿外的睡塌上凑合了一晚。

如今这就成了先皇属于十九皇子最有利的证据之一。而九皇子就成了给十九皇子打掩护的，一场白忙活，给他人做了嫁衣。

幸运，太幸运了，少那么一丁点儿幸运胆大包天的杨贤和李允炆都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可偏就那么巧，所有的时机都让他们赶上了，简直是硬推着李允炆做了皇帝，而杨贤则顺理成章成了少年皇帝身边最信任的人。

他们掌握着一个共同的，天大的秘密，从此命运牢牢地绑在了一起，怎么分也分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