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好笑,李允炆登基后头一件要事便是选妃。
他二十三了,弱冠之年,旁的皇子都早早选了门亲事成家,封王,出宫建府,只有他的亲事迟迟没有定下来。
如今他登基了,朝臣们自然会自圆其说。
先帝是要为他精挑细选一门好亲事,只是挑花了眼,一直没寻到合适的,最后竟然耽误了。只有李允炆自己知道,先皇估摸早就忘了宫里还有个没成亲的皇子。
风水轮流转,原本无人问津的小皇子成了至高无上的天子,朝臣们忙不迭上书请求皇上开春选秀,后位若一直空悬,恐怕会动摇国之根本云云,一个个都攒着劲儿要将家族里最优秀的嫡女送进宫。
“陈相家的嫡女如何?看这画像真是个水灵的美人,陈相是辅政宰相,若能得到他的支持,陛下的皇位会做得更稳固。”
虽然尊称“陛下”,杨贤却没多少尊敬,斜斜地靠在太师椅上吃葡萄。
他可是办了件大事,如今大局已定,太子也打发去了西南封地,他有新皇罩着,原先紧绷的弦松下来,这几日他可悠哉得很,拿着各家大臣送上来的画像品头论足。
这个太瘦了,这个不高,这个是监国大臣的女儿,不行不行,万一以后架空了李允炆的权力怎么办。李允炆安安静静地在一边批奏折,末了终于放下笔道。
“你选吧,我都行。”
私下无人的时候,李允炆还是习惯自称“我”,杨贤纠正他。
“要改,否则不合规矩。”
李允炆笑着应下来。
“知道了。爱卿,墨干了,过来帮朕磨墨。”
杨贤勉强从椅子上爬起来。
“遵旨。”
李允炆登基后的第一个人事变动就是封了他做兰台大夫,从二品。当场宰相是正二品,他就比宰相矮半个头,尽管官职高,可其实是个虚职,手下管的还是原先几个小太监,因此前朝也没什么大异议,杨贤是个给好处就肯办事的主儿,大不了照旧呗。
第二件大事也是杨贤在办,新皇登基后要选秀了。那些礼物,字画,奉承又像从前一样流水似的往杨贤这儿送,杨贤近日愈发得意了,花蝴蝶似的忙了几日才注意到李允炆似乎兴致不高。
“皇上,这些世家女子都不满意么?”
李允炆拿毛笔的手微微一顿。
他忽然又问起曾经问过的那个问题。
“你很希望我选妃?”
杨贤没听出他语气不对,反倒又大逆不道地提醒。
“皇上,要自称‘朕’。”
李允炆放下笔。一副大字“上善若水,厚德载物”,可惜落款处笔锋停顿了太久,好好一副字就这么废了,他也不可惜。
“朕,一定要立后吗?”
杨贤不假思索。
“当然,历来如此。”
当然。曾经杨贤也是这么笃定地跟他说:当然,你娶了皇妃,就能要江南那块封地,到时我投奔你去。
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话,也知道自己刚登基,根基不稳,此时立后封妃是上上之举,可不知为什么,李允炆就是心里堵得慌。
他隐隐希望杨贤能跟他更亲近些,能常常进宫来跟他说说话,不要总忙着宫外新翻修的府邸,不要总去应酬,忙得脚不沾地,杨贤想要多少金银珠宝,他都可以赏赐。李允炆就这么若有所思地看着杨贤,心里转过许多念头,直到杨贤一声。
“陛下?”
“呃… …嗯?”
杨贤试探地将宰辅相嫡长女陈月娥的画像放到台面上。
“皇上觉得此女如何?”
画像上的女子手持团扇,淡白梨花面,轻盈杨柳腰娴静以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粉腮红润,秀眸惺忪,的的确确是个标志的美人。
“尚可。”
啧啧,当了皇帝后眼光就是高。杨贤见过陈月娥本人,标准的美人胚子,一看就是照着皇后的礼仪教养的,行事大方得体,气度华贵雍容,琴棋书画,品茗诗句,看帐管家都不在话下,陈宰辅把嫡长女留到了二十一,期间多少伯爵,勋爵人家来问都没点头,都传此女就是留着入宫封后的。
杨贤无所谓谁封后。他下面切了一刀,这辈子没体会过男女情爱,见到有王公贵族为了个外头买的小妾争得撕破脸还觉得好笑,为了个女人,脸面名声都不要了,白白让外人看了笑话,何必呢?
他同样也不懂李允炆那已经开始萌芽长歪的心思,只是觉得李允炆当上皇帝了,见的世面高了,开始挑剔了。
为了和梁朝元老拉拢关系,杨贤自然是想陈月娥入宫封后的。
“皇上若瞧着尚可,是否先登记在册,开春后再殿前召见?”
李允炆又铺了张宣纸,提笔写了个“天下为公”。
“你看着办。”
这是允了,杨贤呵呵笑着收起画像。
“遵旨。”
现下是小寒,离开年还有段日子,杨贤办完了两件大事后整个人都懒散了。
他的新府邸选在了鼓楼南门街最繁华的地段,套马车上朝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前后有玉石店,成衣铺子,聚宝楼,灯市街,每日人头攒动,车马塞门,人声鼎沸,是杨贤喜欢的人气儿。府里近日还在铺地龙,铸火墙,还请了苏州的工匠修了个大浴池,边缘都镶上切成薄片的白玉片,一时间府里“叮叮咚咚”的,杨贤也懒得回去,常常留宿在朝阳宫,倒是让李允炆高兴了,仿佛一切都还没变,他还是曾经那个不得宠的小皇子,杨贤还是那个救他出水火,像冬日暖阳般陪他过寒冬的挚友。
李允炆老妈子似的絮絮叨叨将杨贤接进来。
“怎么没穿裘衣?外头天寒地冻,没裘衣挡着仔细染伤寒。你别仗着身子骨好就不听劝,真伤风了有你苦头吃。”
说罢命宫人火墙再烧旺一些,屋里再另加盆三盆银骨炭。他继位后也不好奢靡享乐,因为还在孝期,特意吩咐了每日御膳减半,早膳只用一汤两素两荤,午饭二十四品,光凉菜就有四道,还有果品点心一应俱全,这还是减了一大半菜品的结果,先皇原先每日用膳都要六十四道菜,李允炆是小时候吃过饿肚子的苦,因而对食物格外珍惜,吃不完剩在那儿总觉得浪费。
但对杨贤,李允炆又格外大方。仅次于当场宰辅的官职他说给就给,进贡的珍珠,金银玉璧,锦缎香料,只要杨贤喜欢,他省着别人的也要赏,银骨炭十两银子一斤,进贡到宫里的是银骨炭里可以用来煮茶的,最上好的银霜炭,其炭白霜,烧起来无烟无尘无味不易熄灭,一盆就要将近一两银子,李允炆只舍得在屋里放2盆,可杨贤一来借宿,他毫不心疼又地加了三盆。
到底是为什么,李允炆没想过,他只知道给杨贤的一定要是最好的。
“从大殿到这儿就几步路,穿什么裘衣,麻烦得很。诺,前些日子陛下不是说想宫外的糖糕了?”
杨贤说着从怀里拿出个油纸包,李允炆高高兴兴地接过去,小孩子一样拉着杨贤的手去内屋说贴心话,烛芯剪了五趟,杨贤终于撑不住困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夜深了,陛下,早些歇着吧,明儿还上朝呢。”
李允炆点头,往上拉了拉被角。
“你先睡,朕还有些奏折没看完。”
每日的奏折杨贤已经分拣过一遍,只留些要紧的大事上报,饶是如此还是堆满了一张龙案,李允炆掌灯一本一本看完再回朝阳宫已经是亥时,再过三个时辰就要上朝了。
屋里杨贤早已睡熟,大约是夜里踢被子,一只脚都搭在了床边上,李允炆好笑地替他掖好被子,屋里一时静悄悄的,只有杨贤绵长的呼吸声,和李允炆心砰砰的跳声。
他半靠在床边,像小时候那样将头枕在杨贤的手边摩挲。鬼使神差的,李允炆又呢喃着问起了那个问题。
“杨贤,我一定要立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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