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8

8.

他不想说谎。他只能说自己不知道。

希薇看着他笑。

他看着她的笑容，上挑的狐狸眼周围溅上斑点血迹，流溢着轻佻又不定的光——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希薇说。

“好。”

“直升机怎么会掉？”

“‘太阳风暴’脉冲干扰。”

“那是什么？”

“一种基因改造效果。”穆苍说，“βi0的科技之一。”

“完全没听说过呢。”

“他们有很多事，从来没有对外透露过。”

“我捋捋。”希薇掰着手指头，“所以你又是原初神话的试验品，又被做了太阳风暴基因改造？”

“我只是原初神话的试验品。太阳风暴是我瞒着实验人员给自己做的改造。”

希薇表情裂了一瞬。“你自己改造你自己？你怎么做到的……你也懂那些技术？是他们教给你的？”

穆苍沉默。

βi0生命科技研发中心第一实验基地。原初神话项目在这里进行，每天这里只有两小时的断电时间，供值班人员休息。所有试验品二十四小时都面临被推出来活体解剖、处决或是进行各种试验的风险。

穆苍是最接近成功的试验品，也是最具力量的试验品。因此，除去两小时的断电时间，他被迫随时吸入麻醉和松懈剂，以最大化消除他的攻击性。

他每天只能清醒两小时。

事情是从他被载入数据包开始的。那是一个基本常识数据包。经过海量调查整合而成，具有一个25岁左右青年人面对社会应该具有的全部常识和认知。研究人员不会亲自整理每一条数据，他们不知道，在计算中，数据包已经自动演化，生成了半智能，足以激活他们不想让穆苍具有的认知。

他的大脑基础能够适应数据包的智能。在被接入数据包的那一晚，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他意识到了自己是什么。他知道自己不为世界所容，他只是一个试验品。他知道他早晚会死，不是死在这里，就是死在环城某个角落。

他想试着活下去，至少出去看一看。但是他知道自己的体力和智能根本不够，不能支撑他逃出实验基地。

每天两小时。他有两小时的时间来了解自己身处的环境，尽全力为自己设想一条退路。起初，这件事看起来毫无希望。但是一个月后，第二个近似成功的试验品诞生了。

那是一个瘦小苍白的女孩。代号M-088，融合动物是变色龙。

值班人员有两个。穆苍昏昏沉沉从梦中醒来，听见他们在聊天。他们谈到那女孩患有严重的基因病，会发狂伤人。因为皮肤接受了改造，甚至可以模拟岩石和镜面，她身体特别坚硬，很难被制服。那两个值班人员在讨论要不要上报并处理掉M-088，说如果可能的话，保留她的皮肤。

他们说到这一切的时候088也是醒着的。穿过黑暗的房间，穆苍仍能看见她眼中漠然绝望的神情。他听见一个值班人员在鼓动另外一个，叫他把088形容得危险一些，趁早处理掉。他们好像马上就要做决定了，穆苍突然发出一声咆哮。

像犬又像狼的咆哮声，把值班人员从床上吓得掉了下来。他们到他身边议论，指指点点，充满恐惧。他们搞不清穆苍是不是会像088一样发狂，如果发狂的穆苍都没有被处理，他们上报了088，反而可能招致罗兰的报复。

他们马上打消了上报088的念头。

088没有说话。但是，值班人员重新睡下后，他看见088苍白的面颊在变色，发出淡淡的荧光，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浮现出：

THX

她在感谢他。

穆苍无法像她那样传递信息。但是088和穆苍的大脑培育过程和基底都完全相同，她也非常聪明。她很快弄清楚穆苍想要做什么。在一个晚上，她假装发狂。值班人员为了使用电击来制服她，必须给实验室通电，并且登录负责总控制的计算机。他们围着电脑操作的时候，088的身体变成了镜子。

很幸运，角度合适。也很幸运，穆苍有卓越的视听力。他从她体表看见了镜面翻转的键盘和双手，生生记下了开启计算机和控制系统的密码键位。

很久都没有找到机会。他仍然被迫沉睡，每天醒来的两小时里，他会一遍又一遍逼着自己重复密码。他想走，也想放走088，放走那些马上就要出世的第三批试验品，他们中间不知道有几个人能活下来。那两个密码就是他们的全部希望。

三个月后，第三批试验品集体发狂，脱离实验室收容。

是罗兰疯了，罗兰给他们同时融合了未知海洋生物与死去恐龙的基因。他希望能尽可能接近远古动物，让他们真正变成原初的生命。但是这批试验品连人都算不上，大脑与形体完全畸形，植入的常识数据对他们完全无效。他们承受了剧烈的痛苦，即使被钉在墙上还是会剧烈挣扎。有的人甚至没有头部，工作人员搞不清那种混沌又绝望的尖叫究竟从哪个部位发出。

那天晚上麻醉气体和松懈剂全部用来去控制第三批试验品，所有人员紧急集合去捕杀试验品。而实验室没断电，他知道机会来了。

那时他没有被固定在墙上，而是在玻璃舱里。他爆发出可怕的力量，从内部击碎舱体。培养液倾泻而出，他沐浴着空气跌跌撞撞走向088，一拳，两拳，砸碎了她的玻璃舱。

088跌出来，嘴里念叨着：“脑机，脑机……”

她和穆苍想法相同。必须用脑机植入足够的信息才有机会逃脱。穆苍打开计算机，输入密码，打开控制系统。接下来的一切全靠摸索，他们凭借着被植入数据包时的记忆打开了穆苍的骨窗，088让他接入脑机。

“我不行，我脑子承受不住，会发狂。“她小声说。

计算机里储存的文件算不上多，但看起来已经足够。不管那些东西能不能接脑机，她全拖进流转栈，输入穆苍的大脑。

他竭尽全力消化知识，他知道了βi0的海量信息、地图和应急逃生通道，知道了原初生命项目，知道了实验室常规武器和公司应急载具的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项，读取了罗兰和实验人员的全部通讯记录。通讯记录里包含着另外一个密码，可以打开电脑的加密文件。

他们短暂商量后决定打开它。最坏也坏不到哪去，他们起码可以多知道些真相。

被加密的就是“太阳风暴”基因改造项目的全部文件。这是罗兰支持的项目。

罗兰支持的项目不仅是原初神话，他暗地里在支持许多改造项目，这些项目没有一个会被法律或是商业联盟认同。他太疯狂，太想创造出新的人类，甚至在通讯里说自己会用科学打造出魔法，为此不惜自己成为第一个试验品。他说他自己是太阳风暴的第一个改造成果，感觉良好。这项目让他成为移动干扰源，他可以随时释放电磁力场，干扰智能芯片和高功率义肢，如果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命令飞机坠毁，列车倒退。他建议日后使用即将被处决的兽人进行对照试验，两个项目同步推进，也不至于泄露。

“063，你也得这么做。”088小声说。

穆苍沉默，他在犹豫。

“没时间了。”088虽然声音虚弱，但语气坚定甚至狠厉，“你如果能逃出去，就有机会杀了罗兰，杀了那些带给我们痛苦的人。他有这样的能力，你也要有，否则有朝一日对上他，你绝对跑不掉。”

088居然想到要杀了罗兰，穆苍从来没想过这一点。他逃跑的动机很简单，看看世界，真正地活一天，哪怕只有一天。但她突然暴怒，扳着他的肩膀咆哮：

“他妄想操纵生命，他就必须付出代价，你明白吗？！假如我们死了，后面的人也会这么做，就连动物都不会轻易向他屈服的！”

穆苍垂下睫毛，摘掉电极线，拉着088离开。

他已经掌握了实验基地全部的秘密。他们套着薄薄的白大褂在黑暗的走廊里穿行，乍一看也没什么不对。一号和二号实验基地相连，面积巨大，是三号的上百倍，此刻空无一人，只有警报在响。穆苍径直走到基因办公组那边，设置参数，开启装置，然后撕下一张纸写下ID和密码。

“如果我没出来，你用这个ID和密码，走东侧墙里的隐藏通道，就可以跑出去。”

他把纸条交给088，走进巨大古怪的舱体。舱门合拢，他那时候不知道古时候有种叫作铁处女的刑具，这个实验舱和它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088敲下执行按钮。无数细密的长针突然从各个角落伸出，直接刺进他的身体捅到了底。

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自己躺在僵冷的尸堆和残肢里，手腕上拴着尸体号码牌。

βi0以为他死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088在哪，但他知道这里是最接近自由的地方。他做好了随时会死的准备，无声地走在瓢泼大雨中。他也没想到自己最后真的走了出去。他真的逃离了实验基地。

那天起，他见到了真正的世界。

希薇听得点着头啧啧赞叹，说：“厉害，确实是厉害。”

穆苍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说：“用命赌博而已。”

希薇飞快地思考。所以那时罗兰看着她，她突然头痛，义眼蹦出乱码，这是有原因的。他很可能马上就要发动太阳风暴了。她的手臂和腿部义肢芯片含量很低，不太会被影响；但万一当时义眼爆炸，她就算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她理解不了罗兰的脑回路，但至少穆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知道罗兰一言不发就要下狠手，所以他发出咆哮声，激发猫科动物应激反应，中断了太阳风暴。

他也只能做这么多，一旦流露出他还知道太阳风暴这件事，罗兰可能回头就派人炸了整座皇冠大厦，希薇连谈判资格都会失去了。

“那小男仆怎么没坏掉啊？”希薇好奇地问。

“关机到重启的过程会生成电流保护层。”穆苍说，“也有影响，但是不太大。”

“你还懂三用摩托啊！”

“βi0有大概400台三用摩托，紧急情况下会给员工使用。”

“真是精英狗狗。”希薇由衷夸赞，伸手揉揉他的耳朵。她一碰他耳朵，他脸又红了，动作很轻地躲开。她这次没拦着他，只是笑眯眯地说：“让你舒服一下嘛。”

穆苍完全不明白她的注意力怎么就拐到他耳朵上了：“……那样，很奇怪。”

“那不是奇怪，狗狗。那是舒服。”希薇懒洋洋地说，“你上次都射了，别骗人。坐好。”

穆苍脸侧人类的耳朵通红，垂着眼又坐好。

希薇现在看穆苍非常满意。她就看这种能生存又不蠢的人才顺眼，听完他的故事感觉自己好感度都上升了，决定再奖励他摸摸尾巴，于是一把把他尾巴从衣服里拽出来。他挺身，失声惊叫：“痛！希薇！”

尾巴那么敏感，被衣服强行压了一下午，痛也是正常的。她安抚地揉揉尾巴根，一下一下给他顺毛，又问他：“你在哪听到刘易斯要杀我，你在港口都干嘛了？为什么来得那么晚，还断了一只手？”

这个问题显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她又这么摸他的尾巴，他一边忍痛一边忍奇怪的感觉，说话的时候明显带着喘：“我去了人少的地方，干扰了……”他身体颤抖一下，“仿生人，进了港口，然后看到了βi0的工作人员……”

“慢点，慢点，你这么说我听不清。”她按着他的肩，把他按倒在自己的腿上。穆苍乍一接触她的腿，身体都绷紧了，抬脸茫然地看着她。

这会儿希薇才真正感觉出他的好看来，下颌尖锐又精致的线条，鼻尖挺而窄，睫毛微微翕动，这一切建立在他不是一个废物而且帮了她挺多次的基础上，再次满足了她奇怪的虚荣心。

她突然感觉自己产生了某种兴趣，用一只手托起他的脸，说：“好好给我讲，你怎么认出那是βi0的工作人员？”

穆苍现在大脑已经几乎空白了，想不清楚自己怎么突然趴在她怀里。尤其是他衣服上还沾着斑斑血迹和灰痕，虽然她的腿是合金的，他也怕弄脏了她。他挣扎着想起来，希薇啪地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正好打到尾巴根。

他颤抖着叫了一声，无力地趴回去。

“听话。”她声音骤冷，“还是说你在心里其实觉得我是个坏人，而你是正义小警察，所以你不想靠近我？”

穆苍真搞不懂希薇这个思路是怎么跳跃的，他只能用力摇头：“我没有！”

“那就好好说。”

她开始一下一下揉他的尾巴根，他不敢抓希薇，只能伸手抓沙发垫子，拼命让自己声音正常一点：“他们，耳机是特制的，不是……植入式……我能听到……”

他又开始哆嗦了。希薇假装不知道。

“听到什么？”

他无意识地揉捏着沙发垫的一角：“听到有人下令找你……带了处决……处决枪……”

“听力这么好啊？”她开始摸他的犬耳。

一只手揉尾巴一只手揉耳朵，他眼圈都开始泛红，忍着颤抖求她：“希薇……别……”

“狗狗啊。”希薇叹息。

穆苍身体一僵。他意识都模糊了，可还是本能害怕她会突然生他的气。

“虽然我知道你不认主。”希薇说，“但是，我让你舒服的时候，你叫我几句主人还是没问题的吧？”

她低头看他，笑眯眯地用手指摸了摸犬耳里丝绒质地的肌肤。

“平时还让你叫我名字，当你的平等狗狗。怎么样？”

她的语气好温柔。

她又变得温柔了，比昨天晚上还要温柔。

穆苍甚至都没过脑子，她话音刚落，直接小声喊她：“主人……”

然后希薇的手停了，穆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干嘛。他们对视一秒钟，他眼神仓皇，她的笑意逐渐扩大。

“继续。”她笑盈盈地说，“我很喜欢听。”